《红楼梦》读书笔记：一个祖父的悲哀

文：莲花香片

《红楼梦》里最早出场的红楼女儿是乡绅甄士隐的女儿英莲，自小被拐、被卖、被抢，最后被折磨至死，是书中最“应怜”之人，曹公直接将她的命运写在了名字之中，这样的开篇，似乎也预示着《红楼梦》的满纸悲凉。

全书来来往往百十号人物，细细想来，可怜之人何其多，哪止一个“应怜”：即使是尊贵显赫的皇妃贾元春，集万千宠爱，受众人仰慕，省亲之日也是抱着母亲祖母哭诉身在不得见人的去处，不能像普通女儿能与家人尽享天伦的苦痛；人前风光得意、杀伐决断的女强人王熙凤，回到家来还得忍受一个到处寻花问柳的老公，一个对她心怀不满的婆婆，操心一世，最后落得个被休，女儿被卖、死后只一破席裹身的下场；而那个曾与祖上出生入死创下基业的老家人焦大，眼见着后世不肖子孙“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地胡作非为，他也只能仗着一点老资本借酒耍疯骂几句发泄，一把年纪，无家无业，被捆打，被塞马粪，被远远地发配到庄子上……真是主子有主子的可怜，奴才有奴才的可怜，正如托尔斯泰所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每个可怜之人都各有各的不幸与悲哀，这里想说的是其中一个可怜人，一个不幸的祖父：贾代儒。

贾代儒在《红楼梦》中的知名度，并不如他的孙子贾瑞高。贾瑞常常被拿出来说事儿：二十岁出头的大好年纪，只因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便将自己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地步，死于不能自拔的情欲当中，可谓不堪之极。有因有果，贾瑞之死当然是他no zuo no die的结果，可是，回过头来看他的家庭，就知道这样的结果也不能全怨他自己。如果说王煕凤是造成贾瑞之死的主因，那么他的家庭，确切的说他的祖父贾代儒，则可以说是造成他青年早夭的间接原因了。

书中第十二回交待了贾瑞的出身：“原来贾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养。”而他的祖父贾代儒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从名字上来看，他应该是书中贾府健在男性中辈分最高的一个了，“代”字辈，和宝玉的祖父贾代善同辈，是贾府第二代，论辈分，是可以和贾母平起平坐的人物；可辈分高，不代表地位就高。贾代儒不是贾家的嫡系，没有世袭的官可做，也没有考上个功名，蒙贾府照顾，做了贾家义学的司塾，也就是贾家私立学校的校长兼老师，是个仕途不顺的老儒生。

事业不如意倒罢了，偏偏儿子和儿媳也早逝，只留下一个独苗嫡孙贾瑞，由老两口抚养长大。若说这私塾的老先生，都是家族中公认的“年高有德之人”，况且这贾代儒对贾瑞平日里也是“管教甚严，不许贾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赌钱，有误学业。”只是这管教的效果怎样呢？只看这句便知：“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第九回“顽童闹学堂”，贾代儒有事早回家去了，将学校的事交待给孙子贾瑞，从这一段内容看，贾瑞代祖父在学校当差是经常的事，闹学堂这一回极为热闹，也可以看出这祖孙俩管理学堂的水平是该有多糟糕，没有看到如何治学，也没有什么师道尊严，一伙顽劣小子拉帮结派、争风吃醋、恃强凌弱，将家学搞得乌烟瘴气。难怪戚序本有总评道：“此篇写贾氏学中，非亲即族，且学乃大众之规范，人伦之根本，首先悖乱，以至于此极，其贾家之气数，即此可知。”

贾代儒的学问如何不得而知，但师德人品却是不怎么样。薛蟠知道贾府家学中有不少年轻子弟，动了龙阳之兴，于是假借上学之名，结交包养小男孩，“白送些束修礼物与贾代儒”；老先生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任由薛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秦钟陪宝玉上学，其父秦业还东拼西凑的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两银子见面礼送给贾代儒。而助教贾瑞的行为，不仅谈不上为人师表，简直为人所不齿：“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附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顽童们把学堂闹得天翻地覆，他根本没有能力管束，也没有人听他的，连宝玉的大仆人李贵都看不过眼，将贾瑞数落得无言以对。

贾瑞是书中一个最典型的“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跟着一个怀才不遇的酸文人祖父长大，可想而知，在望孙成龙的祖父“非打即骂”的严格管教下，他有多压抑和委屈。长期的压抑和委屈，再加上本身的性格缺陷，就造就了这样的贾瑞：学业不成，品行不端，行为猥琐且呆气十足，智商情商都令人着急。这样的一个人居然看上了整个贾府最亮丽、最耀眼的中心人物王煕凤，无怪乎平儿都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人伦的混帐东西，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平儿随口说的“不得好死”到了王煕凤这里，果然变成了现实，这大概就是贾瑞的宿命吧！

回过头来说说贾代儒，作为家学的先生，连自己的孙子都没有教育好，这是这个祖父的第一层悲哀；孙子贾瑞迷恋王煕凤不能自制，甚至为此送上性命。中年丧子，晚年失孙，家族所有的希望皆落空，个中凄楚有谁知？而贾瑞的非正常死亡，从开始到结束，整件事情的发展，作为祖父的贾代儒竟一无所知，这则是他更深一层的悲哀了。

贾代儒对孙子的管教，是最正统刻板的儒家教育：不许他多走一步，非禀不得擅出。贾瑞一夜未归，代儒料定他在外非饮即赌，嫖娼宿妓，回来后也不问明原由，狠狠打了几十板子，不许吃饭，令他跪在院内读书，还要补出十天的功课。贾瑞二十几岁的人，也不给他娶亲，殊不知这个年纪正是性意识最强烈的时期，情欲被极度压抑，势必造成心理的扭曲。贾代儒之所以不给孙子娶妻，绝对不是因为经济原因（有固定的家学薪俸，还有不菲的入学礼可拿，贾代儒的经济状况应该是可以的），以他的迂腐，一定是要让贾瑞先读书取了功名再成家，儒家最经典的“存天理，灭人欲”思想在贾代儒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然而事与愿违，贾代儒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孙子会死于自己的情欲。风月宝鉴的镜子没能救得了贾瑞的性命，天下的父母倒是可以以这祖孙俩做镜子反观一下自身的家庭教育。

有时候想，曹雪芹真是厉害，他不仅在他的这部传世之作中塑造了一个绝无仅有的儒家最大反叛者贾宝玉，还安排了这样一对祖孙，贾代儒----连名字都代表了最正统的儒家，他管教下的孙子贾瑞，却以一种最不儒家的方式，或者说以儒家最不齿的方式，走到了自己的生命终结，从某种意义来说，贾代儒这个祖父的悲哀，何偿不是统治中国文人千百年来儒教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