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梁祝幻化不成蝶》
陆怀回国已经将近一月
国共第二次内战已经胶着到第三年,战局将定。
那是一九四八年的一个暖阳泼墨的午后,
他第一次遇见了她。
她说,她叫祝英台,来自上虞县祝家庄。
“你《梁祝哀史》看多了吧!”
一九四五年《梁祝哀史》第一次公演,全国无数人为之倾倒。
为梁山伯与祝英台旷古绝恋的爱情倾倒。
为他们敢于反抗的精神与勇气倾倒。
及尽所有的人都畅怀着遇到这么一份,可以抛却一切,赴汤蹈火的爱情。
陆怀心下暗觉这女子怕是痴迷的疯了。
这年头,苟活尚且不易,谁又想惹上这不知名的麻烦。
他转身离开
而她
亦步亦趋的跟着。
陆怀无奈转过身来,开口道:“我一没欠你钱,二没骚扰你,你怎么还就赖上我了呢”
女子不语,只是戚戚的望着他。
她的眼睛墨池一般,黑黝黝的,望不见底。
陆怀快步离开,不再管她。
至家门,陆怀早已被磨的没了脾气。
他自觉态度良好的说:“你要是再不走,我就只能把你送进警局了,你可知,那里可不是你个姑娘该去的地方,现下天马上就要黑了,你还是赶紧快快回家吧”
说完,他不再管她,关门进家。
浓墨的夜色,笼罩着一切。
幽幽的风声四面八方,呼啸而来。
雨,渐渐的下来。
不知疲倦的冲刷着一切。
窗子自内打开,雨水顽皮的顺着风飘散进来。
打在地板上。
木质的地板上,水渍慢慢汇聚。
陆怀冒雨关窗时,突然瞥见,绰绰的身影,隐隐朝着屋檐下而靠。
单薄的,独自飘零在这泼天大雨的夜色里,无处可躲。
陆怀把她领进屋里时,她整个人在瑟瑟发抖,狼狈不堪。
唤来陈妈安置她后,陆怀便上楼不管。
第二日,
将将坐在餐桌前,陈妈就急着寻来
“少爷,你昨晚带回的那个女子,现下高烧不断,药也喂不进去,你快去看看吧”
顾不及男女有别,陆怀推门而入。
异样的红浮现在脸颊,似是烧的难受,她的眉紧紧的蹙着。
陆怀抱着她驱车往医院赶。
护士给她打上点滴,陆怀坐在旁边时,这一早的慌乱才渐渐平息。
陈妈劝他先去吃饭,他委婉拒绝,一步不离的在那守着。
她究竟是谁?
她来自哪儿?
这些通通不知。
阳光透过煽动的睫毛,慢慢照进眼眸。
她攥着他的衣角
哑声道:“带我去找梁兄好吗?我们约好了在城外长亭相见,可是我找不到去长亭的路”
一夜未语的嗓音带着独特的喑哑调调,上面覆满了的是无数的难以宣泄的悲伤。
陆怀心下猛然悸动,不知所谓,
便道:“好”
第二日,陆怀刚下楼,她便迎了上来,满怀欣喜。
他不顾她的急切,走至餐桌,把粥推到了她面前,示意她吃。
满腹心事,她不敢忤逆,一点一点的啄着陶瓷碗里的粥。
他好不容易答应呢,带她去找梁兄。
看着她小猫似的乖巧的吃着饭,陆怀不期然的想起了自己在国外养的那只流浪猫。
那时,他整日待着实验室里,最长的一次将近半月,还是教授看不下去,将他赶回了宿舍。
出了实验楼,他才惊觉,冬至降临,隆冬的大雪覆盖了天地。
呜咽的声响把他吸引过去,在这寒冷的天地间,它被冻的岌岌可危,无可遁处。
陆怀花费了将近一个星期才让它渐渐活跃,慢慢和自己亲厚起来。
归国回来,他极近办法却也带不回它,只好将它寄养在房东家中。
如今,时空拉锯着际遇交聚缠绕,汇成了妙不可言的缘分。
一只手将他从记忆的黑洞拉了回来
他望着始作俑者。
她指着瓷碗,喏喏的说:“粥我吃干净了,我们可以出发去找梁兄了吧”
未及陆怀回答,陈妈插了进来,
她瞧着姑娘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未待她回答陆怀便抢先回答道:“十二!陈妈,你唤她十二便可”
她张嘴,想辩解,自己不叫十二,叫祝英台。
陆怀趁机塞了个包子,堵住了她的话语。
威胁着说:“还要不要去找梁兄了”
她忙不迭的点头,
“今日外面阴雨连绵的,天晴了再去”
说完他回身上楼。
他心下暗暗期盼,这连绵的梅雨时节,再长一些。
咯咯的欢笑声,顺着楼梯爬到了二楼的实验室。
陆怀未脱下做实验时的白外套,便下了楼。
陈妈直接将案子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教她和面。
她好奇的凑近了看,呼吸带着面粉沾染到脸颊上不肯下来。
陆怀行至楼梯,便看到了这沾染着尘世的一幕。
“少爷,今晚我们吃手擀面”
“我们今晚吃手擀面”
她鹦鹉学舌着,唇边第一次漾起了笑容。
“是脸擀面吧!”
“嗯?”她不解的望着他
陈妈手一拍,笑着说:“我一个不留神,你就给弄脸上去了,这回可真真是个小花猫了”
陈妈用手给她擦着,奈何自己手上也都是面粉越擦越多,双手一摊,顺手勾了下她的鼻子,笑了起来。
陆怀插着口袋,不停的笑,
她着急弄干净,急得无可遁处。
这一派却是岁月静好,让人容易沉醉。
连绵的梅雨,淋湿了她,沾染着他。
她日日守着窗楣,祈盼着天晴。
他偷来了时光,却依旧剪不断,理还乱。
时间,慢慢朝前走着,天,渐渐的放晴。
她欢欣雀跃的去找他。
他狼狈不堪的躲着,从未如此讨厌过天晴。
最终,他躲不及,出现在她面前。
她跃跃欲开口,
他却一把抓住她的手,拉着她朝卧室去。
突然的转变让她害怕,她蜷曲着想把手抽出来,却是徒劳。
进了卧室,撒手,他从衣橱里拿出来一个顶好看的红色沿边帽子,戴到了她的头上。
面对她的误会,他满心酸苦,
面对自己的误会,她不知所措。
他转身,背着手,哑声道:“你先去楼下准备,我马上下来,今日带你去找,带你去找你的心上人”
凌乱的步伐踢踏在楼梯上,响乱了他的心。
历史的齿轮转动到了一九四八年九月,中共中央军事委员会命令东北野战军发起辽沈战役。
而国军统帅部却对东北战略尚无决策,仍然在为打不打通沈锦线将主力撤到锦州的问题而争执不休。
他们料不到
一个月后北宁路被切断,锦州孤立。
时局胶着,各路风潮迭起、全国各地哀鸿遍野。
他们却一路风平浪静,纵使再不愿,他还是亲自驱车,把她送到了城外长亭。
临行前,十二拉着陈妈,久久不舍撒手,
陈妈好笑的说:“不就是出去游玩嘛,怎么搞得跟最后一面似的”
陆怀看着她们,他迫切的想知道,她的不舍里有没有自己的位置,哪怕一点点也是足够的。
城外长亭,孤单的屹立在那,彷若从未有人光顾。
她自己下车,还未告别,车子便掉头离开。
卷起的烟尘里,细小的沙砾眯了她的眼睛,慢慢泛红。
日升日落,辰星布满时,陆怀从暗处走来。
他牵着她的手慢慢的往远处走。
远处,车子静默的停在那儿,一停便是一天。
公历一九四八年十一月,辽沈大捷。这场战役打了将近三个月
陆怀陪她在长亭等了三个月。
她慢慢等的绝望,一天一天消瘦,把所有的怒火发泄在他身上,
怪他,让自己错过了相约的时间。
怪自己,错过了要等的人。
陆怀满目疮痍,心中早已千疮百孔。
错过,
什么是错过,
他和她,错过了时间,错过了缘分,错过了所有的天时地利人和,追忆起来都名不正言不顺。
而她,明白,长亭从未来过任何人。
她只是错信罢了。
今年的初雪,来的比往年都要早。
他整日待在实验室,
而她,也不再吵着嚷着去长亭。
陈妈觉察到家中气氛不对,却也不知缘由。
一日,不知她从哪儿得到两张戏票,朝陆怀打完招呼便带着十二去散心听戏。
楼下电话孜孜不倦的响着,
陆怀下楼,接了起来。
原是昔日的同窗约着他去听戏,
他随口问了下是什么戏,
同窗戏谑道:“你是整日都锁在了屋里了吗,今日就一出《梁祝哀史》呀!”
电话未挂绝,掉在了地上。
外面,厚厚的雪层早已堆积,一个个脚印追随着他朝梨园去。
祝:(唱)久别重逢梁山伯,不由我又欢喜又伤悲
喜的是今日与他重相会,悲的是我俩姻缘已拆开
我见他笑容满面来访九妹,今日里难上又难我英台
梁兄请
梁:还是贤妹先请
(唱)见英台女扮男装似须眉,谁知她是婷婷袅袅的女裙钗
曾记得那日送她下山来,她在长亭来做媒
她说道家有小九妹,亲口做媒许山伯
莫非九妹就是她,她自己做媒自己配
祝:(白)梁兄请坐
梁:(白)贤妹请坐
…………
她记得,自己初次听到这段唱词,是她十八岁那年。
彼时的她叫祝蘩霜,而他,叫梁又生。
她是他圈养在铜雀台的情妇。
他对她宠爱有佳,
一九四五年《梁祝哀史》第一次公演时,他便携她出席。
她打小艳羡这种奋不顾身的爱情。
他笑着,拥着她说,他做她的梁山伯,
而她,则是他守护的祝英台。
时局动荡,她不甚了解,却也知,如今他举步维艰。
她缩在他的怀里,紧紧拽着他的衣领,祈求着他别抛弃自己。
他握着她的手,慢慢十指紧扣,承诺着说,这辈子也不放开。
连绵的阴雨阻隔了他的脚步,她盼着天晴,盼着他来。
终于一天,太阳初升,空气沾染着潮湿。
一名小厮递给了她一张纸条。
他,约她在城外长亭相会。
她盛装而至,苦苦等了三天三夜,未见任何踪影。
第三日,卖报纸的孩子,扬着手里的报纸,高声叫着“国民党高官梁又生已于三日前举家迁往台湾”
一声声的叫卖,刺伤了她、砸痛了她。
昏倒前,她紧攥在手里的纸条终也随着力气的消散,慢慢飘离。
醒来,她抛却一切,成为了心心念念的人——祝英台。
陆怀赶到梨园,只剩陈妈一人在听。
他急切的询问,十二呢?
陈妈环顾四处,刚才她听的入迷,没有注意到,坐在她身边的人儿消失。
陆怀疯了似的四处寻找。
城内,他们初见的地方风景依旧。
城外,长亭孤零零的伫立在那。
他四下茫然,却两处都不见。
直到在警局时,他才惊觉,原来他从来都不知,她的名字。
朋友十二画、恋人十二画、家人十二画,他固执叫着她十二,妄图改变一切,到头来却什么都未曾变。
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
一个新时代在来临。
这几年,他随着《梁祝哀史》的公演走遍全国。
最后一场,他回到了故土。
回家前,他在长亭,从日升,坐到日落。
由满天繁星坐到太阳初升。
老宅依旧,陈妈独自守在那里。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那日,脸颊上沾满面粉的她四下躲藏。
陈妈,这些年,因为内疚,白发更是藏不住的逃出来。
新中国成立,急需大批的人才。
他报名参加,通过了审核,明日便启程。
陈妈从外面拿进来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从大洋彼岸,辗转千里而来的。
是他房东寄过来的,信笺上写着,他喂养的那只小猫,终也逃脱不了岁月,终止在了某年某月的某一日。
展信佳,如今他该怎样展信佳!
他攥着信,在她以前住过的房间里待着,一待便是一夜。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他背上了行囊。
他将房子将钱留给了陈妈,托好友相照,好让她安享晚年。
他未曾告别,只身一人,前往火车站。
他不知,如今,她身在何处。
他只知,此去,不知归期。
作者:尭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