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美术生的自述(02)
对于这条路的起点,我的记忆已有些模糊不清了。残存的大多是一些画面,声音和影像的碎片。
零星拾几片,也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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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在这儿不必赘述我和父母挑选画室的过程,以免让读者觉得过于冗长乏味。
我选择了一个规模较小的画室。父母在各家走访的时候和这个画室的校长聊得很投机。他们认可他的教学理念,他们更在意的是可以有人在画室里多关照我。而我对于像老鹰那样可以容纳一两千个学生的画室感到恐惧,这意味着僧多粥少,师资不足。
入学那天我们便都坐在了校长的办公室里,那里各处散落着用釉写了书法的大大小小的器皿。
“嗯,像我上次说的,我看了她之前的画---就是你们发给我的那些---觉得她可以直接进阿杜老师的班。”校长对我爸妈说,随后当即打了一个电话给那位在我看来十分神秘的阿杜老师。
“...对对对,刚刚来的学生...以前没有来过...”
“...看过看过,对,画得不错...”
我低头喝了口水,心想阿杜老师一定是个脾气急躁又不耐烦的古怪老师。
寝室是六人间,当时我呆呆地坐在光秃秃的床架上,看着寝室阿姨帮着爸妈把大包小包的行李运进来。实际上我们来回搬了几次,因为东西满满当当地塞了一整车。
大脑有些混乱,兴奋和紧张交错往复,像海浪般一波一波冲刷我的神经。
看到母亲捧着垫被站在我面前,我就站了起来,挪动几步拉开一个浅绿色小行李箱的拉链。书籍碰撞和书页翻动的声音让我稍稍心定了些。
床的边上是一个大木柜,分割成六格,漆成朱红色,看上去有些陈旧。寝室阿姨说那是衣橱,每个小门上还配了把小锁。再过去就是一张长条形的桌子,桌子上方悬挂着窗户。窗户前拉着一条一条包着塑料膜的钢丝。
我着手把书都堆进衣橱,不时向后窥望。
母亲看上去既热情又兴奋。那种过度的情绪表达时常引起我的兴趣和不安。
父母走后,看着寝室一隅孤孤亮着的床头灯和其他空荡荡的木板床,突然间一阵奇异的战栗自下而上刺激得我发颤,情不自禁闭上眼睛低喃,“I'm the king.”
I'm the king...the king...
一瞬间仿佛有一股力量从周身每一个毛孔里向上,向外,向着天空迸出,像血液一样剧烈燃烧。然而那种神圣的感觉却很快消失了,睁开双眼,面前还是那个清冷的空间。
我不想去食堂吃晚饭,便拆开装饼干的大塑料袋,慢慢爬上床,摆起小桌子,翻开历史讲义,靠着枕头,把饼干和着牛奶一点一点吃下去。
味道出奇地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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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要说“古怪”,我脑中会浮现出一个高瘦的人影,带着福尔摩斯式的冷漠和讽刺话语,并且有一两个与常人相异的小习惯,它们带来的不便会因为他们高超的技艺和帅气的容貌而抵消。
好吧,现在想来,这实在幼稚至极,然而这就是我学到的第一课:现实即现实。
一大早上我就拖着钓鱼凳和画板画架向教室走,潜意识里希望自己可以安安静静地混在人群里,而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充当一个新来者。
教室很开阔,用可以移动的展板墙分割成几个部分,几缕光沿着高高窗户的边框射进来,在地面上布出一个模糊的方形。墙面被笼罩在温柔的蓝灰色阴影里。
前两个空间显然还未启用,靠阳台的那边堆放着成排的木椅子,木椅子看起来十分老久,上面沾了星星点点的颜料。最里面的教室拉着长长的灰黑色的窗帘,几个女孩子在里面写生瓶瓶罐罐,校长似乎向我提起过她们。
第三个教室四下的台子上都摆着几何石膏和静物,我把东西放到一个正在玩手机的同学边上,惴惴不安地拿出单词书,眼睛盯着那一小撮一小撮的字母,一点都背不进去。
我隐约觉得自己的行为十分愚蠢,我是不是应该等快开始上课的时候再进来?这样就可以直接询问老师该坐哪里。
或许是过了几分钟,亦或是半小时,门口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我可以感觉到那不是学生的脚步声。它把我从矛盾和纠结里拉出来,我向周围瞟了几眼,那个原本在看手机的同学挪动了一些位置,她正在削笔,更向里新增了一个扎马尾辫的女生。
耳朵不知为何变得滚烫,声音越来越清晰。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汉子。
他身材壮硕,看起来极为不修边幅,前面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上身穿着灰色T恤,衣服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一半,下身是一条深色中裤。
一种审美误差而产生的诧异击中了我,我急忙低下头。那个男人在教室里转了一圈,又到最里面的教室看了看,一句话也没说就迈起长腿大步走了。
我犹豫了一下,接着把椅子向边上在削笔的同学挪了挪,小声问,“不好意思,那个,我是新来的,...我想问下杜老师什么时候来?”
那个同学抬起头,看上去很乐意停下手上的活计,她说,“哦,我们是八点半上课,然后阿杜就是刚刚来的那个,画得可好了。”
我有些无力地抽了抽鼻子,道谢后坐回原位,连装模作样地背单词都免了,眼前恍恍惚惚冒出一个人影,脑袋里某一个念头来回盘旋,“这个老师不够帅...怎么办,又好像不好惹,...要天天看着一个长成这样的老师...”
当第二次脚步响起,我急忙跑出去,为我刚才没有认出他抱歉,然后询问他我应该坐在哪里画。
他的态度竟十分和善,朗声连说了几声“没事”,告诉我就坐在我刚才坐的地方就好,并且让我不要用钓鱼凳,因为那玩意会叫我们得颈椎病。
“你到里面那个教室去吧。”杜老师打断了正在换位置的我,手里提着我的画又仔细看了看。
这是第二天的场景。
不消说昨天我是如何失落地画了一整天素描,中午就打了个电话给母上大人抱怨了他的长相一番,到了晚上还迟到了速写课。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无奈地“嗐”一声,自个就笑了起来,似乎是对自己的表情感到好笑,叫上我边上同学,就是那个最初向我介绍他的女生,指着里面的教室,说话时语调里还带着笑意,“先到里面那个教室去,等会儿我来给你们摆静物。”
我没有看清那女孩脸上是什么神情---我很鸡贼地看了看她的画,内心下意识地比较一番---但是也依稀感觉到那个教室的与众不同。
我慢慢走进去,几个来自台州的女孩子依然在画那组复杂的静物,眼前是一整面墙的落地玻璃,灰色的窗帘已经被拉开了,阳光大片大片地漫溢进来,窗外则是小山坡和树。
后来爸妈跟我说这事的时候,是一种惊讶的语气,“李校长说他还没跟阿杜老师说要把你转进他的班,来班里转了一圈,发现你已经被阿杜调进去了。”
“他一开始不是给杜老师打过电话吗?”我问道。
“那次只是说要多关注一下。”
我其实挺得意的,像一个小孩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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