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野昌磨的世界（上）
原文于2022年10月2日发表在 The World of Shoma Uno: Part I
作者：Mikhail Lopatin 翻译：@白鲸号
【译注】Mikhail Lopatin于2011年获得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音乐学博士学位并任教，之后于哈佛大学意大利文艺复兴中心及牛津大学圣休学院从事访问学者工作，热爱花样滑冰特别是宇野昌磨选手。本文获得作者同意翻译并发布，严禁非声明原创转载。
“昌磨活在他自己的世界中，而我并无意打扰”——樋口美穗子（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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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15年12月的佛罗伦萨圣马可广场，我走进了一家酒吧想来点传统餐前酒和热开胃菜。我拿起红酒坐在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浏览世界滑联大奖赛巴塞罗那总决赛的成绩页。正在进行男单自由滑的比赛，陈伟群刚刚以他该赛季最好成绩之一的192分挽救了他糟糕的短节目。金博洋再次用他高难度的技术动作和青春活力震撼了观众。主场作战的费尔南德斯以201分的表现向羽生结弦发起了挑战，而羽生结弦则贡献出他整个职业生涯种最有代表性的表演予以回击。而铜牌获得者是......宇野昌磨。昌磨？是那个在上赛季获得了世界青少年花滑锦标赛冠军和大奖赛总冠军的青年组选手吗？嗯......
终于我在Youtube上找到了完整的男单比赛视频，满怀即将看到羽生选手历史性表演的期待，我按下了播放键。那个神秘的青年组选手宇野昌磨踏上了冰面，天啊他个子可真小！还穿着奇怪的绿色表演服。普契尼的《图兰朵》？《今夜无人入睡》咏叹调？喔野心可不小，让我们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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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快结束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了宇野昌磨的粉丝。我的心脏跳得异常剧烈而且很有可能在看比赛的过程中漏跳了几拍，湿润的眼睛无声地暴露了我的情感。在那之后我立刻投入了对昌磨的研究，借助谷歌翻译我读了能找到的所有资料，还看了他青年组、少年组甚至小朋友时代的视频。然后我就开了一个博客并开始写作。
那么2015年12月的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让一个完全正常而理智的人“在他人生旅程的中途”*成为了一名狂热的磨粉呢？
大概当我在晚些时候读完美穗子教练的采访之后， 我意识到的确“自己置身于一片幽暗的森林”*——正是采访中提到的宇野昌磨的美丽小世界。2015年12月的那个晚上，门在我身后关闭并被轻轻上锁，将我永远地困在了里面。【*译注：出自但丁《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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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正在读的是这篇文章的上半部分，概述了昌磨的一些早期的比赛。首先是宇野昌磨在精彩的职业生涯中取得的并仍在扩张的光辉战绩：三枚奥运奖牌、世锦赛冠军、四大洲锦标赛冠军、四次全日本冠军以及无数大大小小比赛的奖牌。这篇希望能够从昌磨十大最佳表演的角度纵览这一成功的历程，同时再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力求捕捉到他滑冰的精髓以及他对花滑的发展做出的重要贡献。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我博客的完结之作。在昌磨最好的表演和节目中漫无目的地游走时，读者会发现很多通往各种节目细节分析的岔路。我曾经写过很多关于这些节目更好更详细的文章，还曾与其中一个节目的编舞师进行了深度对谈，我自然对这些节目进行了很多的思考，也反复看了无数遍视频。所以这篇文章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我博客生涯的一个回顾，一个告别的回望，以期理解和感谢我生命中这段重要插曲的意义。希望这个回望不会让我的读者或者这个博客变成盐柱*。【*译注：《圣经》旧约中亚伯拉罕的侄子罗得逃离罪恶之地所多玛时，他的妻子因不听天使劝告回头看而被化作盐柱。】
开始前我还要多说几句。这里列出的“最好的”节目和表演榜单很明显是非常主观的。每一个磨粉（或者其他运动员的粉丝）都会有完全不同的选择，这很正常。这么说吧：越接近名单的前五名或者前三名，这个排名会越客观。有两三个节目，我相信，如果没有它们任何“十大最佳”排名都会失去可信度。但是这篇文章所提到的名单后半部分，都是非常主观的选择。因此需要说明一下我列这个榜单的四点标准：1、节目本身的质量；2、昌磨的表演；3、这个表演在昌磨职业生涯中的重要性；4、我对该表演的个人感情和印象（比如说取决于我是否在现场观看）。
好了，通往磨界的旅途开始了。请系好安全带、戴上玫瑰色滤镜、准备好纸巾以便擦掉感动和喜悦的泪水。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无论在任何情况下甚至在严重威胁中，也不要枉费心机地提到lutz勾手跳。
敬请欣赏！
十、《图兰朵》（2015年大奖赛总决赛，自由滑）
Shoma Uno FS 2015GPF 意语中字
你记得但丁的《神曲》中弗兰切斯卡的独白吗？特别是这段。
但是，既然你如此热切地想知道
我们相爱的最初根苗，我就说出来，
那个正在哭泣的人儿也会直言奉告。
2015年12月《图兰朵》的表演确实是我的爱之“最初根苗”，所以我的故事无疑要从这次表演开始。是什么打动了我呢？是他完美的合乐。普契尼的作品以及意大利真实主义歌剧，是表现力爆表令人血脉喷张的。可以说是一种音乐上的“超写实主义”，所有情感都要被唤起，所有感觉都要暴露出来并推向极致。这种音乐可以轻易地击溃哪怕是很有经验的选手。然而昌磨却成功地成为了一个通道。他把所有的力量和激情一滴不漏地传达给了观众。普契尼的音乐非但没有击垮他，反而提升了他的表演让他在冰面上看起来更高大，让他的表现看起来非常成熟有力。
这当然非常令人震惊，可在表演即将结束的高潮vincerò段落，我的心被完全征服了。正当昌磨的力气看起来终于耗尽即将被音乐吞没的时候，他却使出了杀手锏蟹步下腰，震惊了巴塞罗那的观众。
现在回看昌磨的职业生涯，《图兰朵》的重要性非常明显：这个节目的初始版本让他赢得了第一枚重要国际比赛的奖牌大奖赛总决赛铜牌。也许冬奥会的新版《图兰朵》在很多方面都更有力量更加成熟，而且2015年12月赢得的第一枚铜牌当然很难与冬奥会银牌相比。然而今天看来《图绿朵》却更加深入我心。
因为那是我走向磨界的起点。
九、《This Town》 (2018年四大洲锦标赛，表演滑）
2018年四大洲锦标赛表演滑《This Twon》
昌磨首次和编舞师David Wilson合作的成果《This Town》可能不会进入到每个人的十大最佳榜单中。看似含蓄内敛的编舞动作带着些许悲伤和对失去的爱的渴求、简单的跳跃（几个三周跳和一个2A）、相比昌磨当时华丽的比赛服，简单的黑色衬衫和牛仔裤看起来不可思议地朴素......这个节目非常容易被忽略和低估。然而它却令人难以忘怀，简约的风格和清晰的动作可以让人更轻松地辨识和理解昌磨非常不同的——抒情的一面。（点击阅读详细分析 一切是你：宇野昌磨《This Town》）
是什么吸引了眼球？顺滑而充满微妙表现力的表演。柔软的手臂、特别是手部，完美地诠释出这段音乐略带忧伤的特质中所有幽微的灰度。出色的上半身柔韧性赋予了这个节目更多的细节。当然——也许是最重要的——超凡的音乐性：每一个跳跃都勾画出一个对应的音乐理念，每一个动作都与潜在的音乐节奏相合，无一不协调之处，所有元素都至关重要。这种乐由心生的音乐性是非常难得的天赋。
再注意到歌词和其他巧妙的编舞巧思：用手臂动作表现逐渐消散的爱人的香水味（ “the smell of your perfume still stuck in the air") 、用手部伸向观众表达"Everything comes back to you”, 用转三和旋转契合“over and over” ......
在歌中还有两次出现的飞舞的蝴蝶。
不过最终吸引了你全部注意力的是他充满真诚和诗意的滑行，仿佛每一个动作都是从他心中生长出来的一般——充满令人心疼的诚实和真挚。你相信这样的花样滑冰，不愿离开这样的世界。
“Over and over the only truth
Everything comes back to you”
不过我们还不会真的离开——我们通往磨界主要景点的旅途才刚刚开始。
八、《Dancing on My Own》（2020年荷兰海牙挑战者杯，自由滑）
Shoma UNO Challenge Cup FS 'Dancing on My Own' (No commentary)
接下来的表演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借口来继续关于David Wilson与他给昌磨编排的忧伤舞蹈的讨论。这个自由滑节目连续使用了两个赛季（2019-20年和2020-21年）：与《This Town》相似，也是抒情的基调、同样是分手的故事、也同样有着舞蹈的元素。不同之处在于《This Town》的主角在幻想着与他的爱人共舞（ ‘if the whole world was watching, I’d still dance with you’），而在这个自由滑当中昌磨则只能独自起舞：
“But I’m not the guy you’re taking home, ooh
I keep dancing on my own.”
无论是选手自己还是当时支持着他的人与这个节目一起经历了很多（感兴趣的人可以看看《成长的故事》：David Wilson谈与宇野昌磨的合作）。这是昌磨对前任教练的告别和新生活的开始；也是一段挣扎的经历：独自一个人在大奖赛法国站的等分区默默流泪；更是一段慢慢恢复和以出人意料的全日锦标赛冠军东山再起的经历。这个节目是那段经历的一份真诚告白。就在世锦赛（后被取消）不久之前昌磨参加了海牙的挑战者杯，成为了这段漫长的恢复和浴火重生的过程的高潮。
这就是不可能客观评价这个节目的原因，尤其是当你亲眼见证了他在法国站的惨败和海牙的崛起。有些人喜欢这个节目，有些则觉得编舞太隐晦了：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观者的视角。我个人觉得，昌磨的十大最佳表演如果没有海牙奇迹将是不完整的，缺失了他职业生涯中的关键元素。
一个特别令人难忘的时刻是在一个旋转之后的“告别”，当他在这句歌词时向观众伸出手：
“I just came to say goodbye."
“I just came to say goodbye." 这个告别几乎成为了预言：当他在法国站等分区哭泣，听着粉丝对他的支持时，他差点就要决定告别赛场。但他没有。
这就是这个节目如此珍贵的原因：它给了我们希望，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新的昌磨，驱散了愁云惨雾。是昌磨职业生涯中最关键的表演之一，也是深藏我脑海当中并将许久留存的表演之一。
七、《月光奏鸣曲》（2019年四大洲锦标赛，自由滑）
2019 4 Cont Shoma Uno FS ESP
昌磨在2019年四大洲锦标赛夺得了他在顶级赛事中的第一个冠军，也给我们呈现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月光奏鸣曲》表演并获得了当时的最高分197分（点击阅读对于这个节目更详细的分析文章《月光奏鸣曲》的动人静默）。当时对于即将到来的动荡和未来两个赛季的渺茫前景我们还一无所知。
与上一个节目有着不同的解读方式类似，对于《月光奏鸣曲》同样也有不同的解读和评价：极简主义和不事张扬的表现力。通过不同的角度，有人认为是清晰和准确，有人则认为是编舞上的缺失和空洞。有人能感受到静默的表现力，有人则觉得这种静默只是选手的言之无物罢了。
对我来说，这个节目的静默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彰显了昌磨的抒情天赋与音乐性。在这种静默中，一些在更“忙碌”更快速的节目中容易被忽略的细节，更能够被听到、被表达得更明显。在我看来《月光奏鸣曲》的精髓在于仅仅只包含了一个大一字的编舞动作。可能有人会问这有什么特别的？答案都在细节当中：在于钢琴旋律的每一个音符是如何在选手的动作中反映出来——在他手臂的动作中、头部的转动中、运用上半身创造出来的姿态和曲线里。
这些是昌磨的表演中最有价值的细节和吸引力的本质。而正是《月光奏鸣曲》中的静默让这些细节能够大放异彩脱颖而出。
六、《克罗采奏鸣曲》（2015年世界青少年花滑锦标赛，短节目）
【宇野昌磨】2015世界青少年花样滑冰锦标赛 男子 短节目 SP_哔哩哔哩_bilibili
你知道表演海顿、莫扎特或者贝多芬这样作曲家的古典音乐最大的难点是什么吗？你需要非常精准。哪怕只错了一个音符——观众也会立刻听出来。在花样滑冰中诠释这样的音乐也时同样道理。可以说除非选手正确地理解了音乐、找到了恰当的表演层次、极度准确地把握动作时机，否则他的表演就有非常大“跑调”的风险。
昌磨的《克罗采奏鸣曲》是一个令人震惊的例子，表现出他在青年组最后一个赛季所达到的不可思议的成熟。这个节目没有一丝稚气：没有小孩子的口吻，完全是成人之间的对话。而这个年轻选手却成功驾驭了。
这个节目令人耳目一新的另一个原因是音乐的选择。花滑粉丝经常（而且不无道理地）抱怨相同的古典音乐被反反复复地使用。但贝多芬的第九小提琴和钢琴奏鸣曲却是个让人乐见的例外。你能说出多少个使用古典室内乐的节目——奏鸣曲、三重奏、四重奏、五重奏？大概一只手就能数得出来。
这个节目中深得我心的一个时刻就是燕式旋转。在昌磨身上很常见的并不直截了当是微妙含蓄、却又极其深邃而精准的音乐性：他伴着乐句开端开始旋转，随着乐句结尾结束旋转，特别是他在小提琴升G的部分举起手臂，在下面的高音A处拉起足部（达到半贝尔曼式的变体）：
这个节目另一个精彩的演绎是在2015年四大洲锦标赛上，昌磨换成了更难的跳跃（开头的4T），但正因为加入的技术难度，这个小细节被拿掉了，实际上整个旋转也挪到了另一个不同的位置。这就是我更偏爱世界青少年锦标赛那个更简单版本的原因。
这种精准合乐的动作像被施了一些令人费解的魔法——尽管为了拿到更高的定级不得不遵守那么多刻板的要求，但他依然能够找对应旋律线条的方法。
而这种轻柔的魔法正是昌磨滑冰的独到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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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程过半，让我们休息一下。在草地上坐坐吃点三明治——你需要一些能量来完成接下来的旅程，我们将要偏离宽阔的砖石路面了。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