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奢侈」地活着
玻璃窗外,是北京十二月阴沉沉的天,仿佛头顶雾气弥漫, 混沌一片,又仿佛空无一物,天人隔绝,互无瓜葛,两不相欠。
微风轻轻拂过,我无知无觉,只是看着行道树的叶子在幽幽摆动,没有它们的成全,谁知道这世界,曾有一缕风吹过。
叶子在风里摆动,风风火火、热热闹闹、瑟瑟缩缩地告诉人,我们活着。
在这梦寐混浊,却又寂寥空荡的人世间,我们何尝不似那无色无臭,无形无相的风,需要寻觅种种寄托,来应征与烘托自我,来证明给别人看,尤其是给自己看,我们活着,坎坷或者平和,荣华或者落魄,我们活着,不温不火,不急不躁,我们活着。
我们买花束、线香、茶具、瓷器、书刊杂志等等,来点缀各自的房间,其实,它们都不是生活的必需品,某种程度上而言,它们都称得上是「奢侈品」——
奢侈品不仅仅是自己能力掌控范围之外的东西,也是自己未必需要但渴望拥有的东西。
有人会说,买花为怡情,熏香为宁神,喝茶为清心,读书为「补气」——气质的气,一桩桩一件件,都有章可循,功德无量,怎能说「未必需要」?
越是在这变化莫测,意义掏空的时代,它们的意义,反而显得愈发迫切,甚至不啻救命汤药。
当我们见证花开、目睹花落的时候,当我们点一支香的时候,当我们看着茶叶在汤里浮浮沉沉、仿佛动了真感情,对人世间也生出了眷恋的时候,当我们感受着瓷器的微凉的时候,当我们徜徉在书本里与现世截然无关的另一个时空的时候……
人得以从七荤八素的现实生活里暂时退隐,放下蓬勃的野心,关上一扇平时必得打开的门——即便不愿洞开,也得掀出缝来,让自己出得去,让别人进得来,哪怕只是暂时的。
就是这短暂的,恍惚物我相忘的方寸光阴,让我们能够柳暗花明,死灰复燃。
然而,有些人不买花,不喝茶,甚至不看书,也能活得很怡然自得。落实到生活这件事情,「一箪食一瓢饮一豆羹」已经能够满足他,让他心里不改其乐。
颜回的知足,应是主动的,但是现世的许多人,可能没有颜回那样的乐天知命,他们往往是被动的,被动地接受尘世的法则,接受上苍的赐予,接受生活的琐碎,和庸碌,在他们的心目中,柴米油盐,三餐一宿,是生活的常态,为此劳心劳力,不觉有憾,也不应该有憾,因为有憾也是枉然。
就是这样,一天一天,一寸一寸,将自己尘封,与时代苟合,将自己谋杀,暗无天日,兵不血刃。
对于他们而言,买花、喝茶、燃香、看书,就是一种「奢侈」——奢侈的时间,做一件奢侈的事情,感受一种奢侈的心境。
我当然知道夏虫不可语冰,每个人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是无数因果累积的结果,并非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得清道得明,但是,我只是有一丝怅然,又或者是悲悯,如果我拥有这种权利的话。
但我至少拥有这种心理动机,因为我亦曾经,或者此刻,或者将来,也会是这汹涌人潮中的一位。
对「奢侈」的捕捉与领略,就是我们对平庸生活的,一次绝地反击。
我们本可以活得更饱满丰盛,我们配得上生活更雍容雅致的模样——就是这种野心,暗暗地,默默地,滋养着数不胜数的人。
城市的霓虹闪烁,每一分红橙黄绿,节日的圣诗吟唱,每一声起承转合,桌上的美味佳肴,每一口回味悠长——
我们活着,无论如何,我们活着,就要活得美好而洒脱,就算生命终究无意义,就算城市忽晴又忽雨,就算归去的夜晚,一个人的道路既阻且长,我们也不愿意轻易缴械投降。
人们总说,这个世界通行着「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我倒以为,这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的,「精致的英雄主义者」,他们明知道人生是荒诞的,未来是无法预料的,死亡是终将到来的,使得一切都阻断消失在一声呜咽当中,死亡是消失,但是有生之年,依然有声就发声,有色就赏色,多么明朗美好的价值观。
能奢侈一点就奢侈一点,能快乐一点就快乐一点,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需要勇气和决心。
花枯萎的时候,不是花瓣凋零的时候,而是你不再眷顾它的时候。
爱消失的时候,不是这座城市没有你的时候,而是你不再温柔诚恳的时候。
所以我们活着,要享受生命的赐予——食物、艺术、知识、节日、欢爱,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那些或许与苦难、忧郁、消沉、悲伤、迷惘交织的东西。
当我捧着一束花,拿着一本书,喝着一壶茶,或者想念一个人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美好的,稳稳当当地站在尘世间,灵魂却从头顶飘然升起,在半空中尾随护佑我,仿佛我是被神眷顾的,仿佛我是澄澈且幸福的,仿佛我是被一种英雄主义穿透的。
像一片树叶,在风中缱绻摆动,因为扎根在土壤,又探视着苍穹,所以才能如此风情万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