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涯(50)-挫败
“来跳支舞?”我正坐在舞台上,手中提着右脚的鞋子。
“正有此意。”他说。
我把左脚的鞋子也脱掉,放到一边。
“呵,裸足共舞,这就是你的礼物?”他竟然轻笑了一下。
“不,原本准备的礼物在这里。”我指着不远处的一地花瓣,“本来想送你一枝花。但等你等得无聊,我就把话拆开数了数,共四朵、二十七片。”
“你是以此来表达你对我的不满吗?”他生生把疑问句说出了陈述的语气。
“没有。只是因为无聊而已。”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
我确有“不满”,但并不针对谁。我所有的不满,总结起来只有一条:体验永不满足。中文词典中的“不满”最常用的义项是“不满意”——而我所说的“不满”是断章取义的“不满”,是不满足,对更新体验的永不满足。在我心中,满意或者不满意的定义很简单:新体验是满意的,旧体验是不满意的。
从以上角度,这次等待的体验还真让我满意,我还从未百无聊赖地等一个人这么长时间呢。
仁拓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音乐盒,是昨天的那个,放在地上。
悠扬的旋律响起了。
“来跳舞吧。”他握住我的双手。
“我不怎么会跳,你可多担待着点儿。”
“总不会让你摔倒的。”类似的话,昨晚有一只黑喵也在这里对我说过。不知道仁拓跳舞时调情的手段也会不会像黑喵一样高超。
舞跳的很不和谐,可能是因为我们的舞技,也可能是因为我们的身高差。
“吻我。”这是一个很适宜接吻的姿势:他托着我的背抱着我,我的身体后仰。
“别说话。”格兰拓大帝从不调情。
一曲终了,我终于知道了和雕像跳舞是怎样的体验。我很满意,不只是因为新鲜,其实也蛮有趣的——虽然跳的不和谐,但他总算没让我摔倒,我们也没踩到彼此的脚——可以想象,这是怎样有趣的不和谐之舞。如果有趣的满分是一百分,我要给这体验打九十分——人家可没有撒谎哦。
他松开我的手,突然问我:“昨天在这里,和别人跳的开心吗?”仔细想想,这个问题也并不突然。
“挺开心的。”我说,“哎,你怎么知道我昨天参加舞会了呢?”
他瞥了我一眼,开始往皇座上走:“若不是你,还有谁能让我的侄儿那般魂不守舍。”
原来如此。黑喵原来是仁拓的侄子,应该就是敦王的儿子敦和吧,难怪他能叫出贾铭的名字。
“对不起啦。昨天是我淘气,偷偷潜进了舞会。你现在是要惩罚我吗?”他应该不足以知道静姐姐也参与其中,如果他只惩罚我一个,那真是最好的结果。
他坐到他的皇座上:“不,朕还不想惩罚你。但,你真该庆幸,庆幸你今天选择了等待,而不是再次违抗朕的命令。”
哦,原来这都是命令啊。
“朕召你来此,是想和你敞开心扉、好好谈谈。”
“如果要敞开心扉,我觉得……阿拓应该下来和音对话比较好。”我微仰着头,与他对视。
“你上来。”
“坐朕旁边。”他说。
即使坐到了一起,我们两个却仍有相当的距离。这皇座很大。
“你说说,朕在你心目中,地位如何?”他双眼平视前方,坐得四平八稳。
“地位?你具体指什么?”
我学着他的姿势坐,想象着下面有一群带着面具的人,他们是皇族贵族、百官臣僚。我想像着他们齐呼“格兰拓陛下万岁”的样子。
“比如,你喜欢朕吗?”
“谈不上喜欢,一般般吧。”情感上确实是这样的。
在我沉默之后,他提醒我:“继续说。”
“说什么?我不知道你想听些什么。”
“可以说说朕给你留下的印象。如实说。”
“高大、英俊……”,“这方面不必说。”,“……哦,意志超绝、行事规律、性格坚硬、形象神秘。”
“你、喜欢朕的侄子吗?”他又把话题转了回去。
“我要是说喜欢,你不会妒忌吗?”我扭头看他。
“会。但|说无妨。”他面无表情。
那我就如实说咯:“反正不讨厌。他很有趣。”
“贾铭呢?”
“老师……应该是喜欢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很好。朕说过,朕与你之间是不需要爱情的。你可以喜欢别人,甚至你的心都可以属于别人,只要你别用这些破事儿来烦朕。但你的身体必须只属于朕,你要为朕生一个孩子。”
“我能提出反对意见吗?”既然说了要敞开心扉,我也不必再顾忌他的感受了。
“可以。但反对无效。”
“我的身体不属于你。和你生孩子什么的,能生则生,不能生拉倒。反正我不可能永远呆在你身边,直到你老死。我早晚要离开这皇宫。”
“哦?”他使用这种语气时,竟然让我感到一丝可爱,“你离开这里,能跑到哪儿去?”
我可以到大草原,到湖里面,到高山上,到沙漠里——天下之大,任由我去。
“这天下都是朕的,你能跑到哪儿去?离开了朕,你便不过是一介凡俗,即使你长得美,即使你活得长。你将庸碌无为一辈子,这世界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到最后,容颜再美,也要化作尘埃。历史也不会把你铭记,你的一切存在都终究要彻彻底底地消失在这世界中。而在朕身边,朕可以给你无上的荣耀,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你想过当皇后吗?”
他给了我一个明显的停顿,显然是在等我答案:“想过啊。皇后这个称呼多好听啊,而且还可以穿那件很漂亮的裙子。”
“朕可以娶你为皇后。上一个皇后,也是叫做音的,就是在这里与朕举行婚礼。当时朕和她就像现在和你一样坐在这儿,接受群臣的祝贺。就连刚刚的那支舞,当初也是这么跳的。”
“可是,就算当了你的皇后,也顶多高兴几天而已。”
“对,是只高兴几天。但伟大的事业,可以让人兴奋一辈子。朕,是天下最强的男人;你,是天下最优的女性。朕和你的儿子,将是前所未有的天选之人,兼具我的超绝的智与力,和你绵长的寿命。在朕大限之后,他将继承朕的遗志,继续朕未完成的伟业,向东向西向北向南,把这世界彻底踩在脚下!朕和朕的后代,将创造最伟大的历史,在这世间留下永远不朽的遗存。你没有创造伟大历史的能力——但朕给你机会,让你的子宫孕育孕育伟大。你将作为伟大帝王的妻子和母亲被历史所铭记,成就这不朽的荣耀。你,明白吗?”
“啊。你的宏图大愿啊,老师给我说过,是挺有趣的。但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你只是把我当成一个生孩子的工具而已。这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他语气平淡,把我的话生生打断。
“我想要的,很简单,就是新奇的体验。最初,老师送我入宫的目的说是让我和你谈一场恋爱。我没恋爱过,所以就来咯。结果你不想和我恋爱——但不要紧,恋爱不成,不妨碍我们做爱。在你之前,我还没有与人性交的体验,所以,为了获得做爱的体验,我就留下来了。虽然前几天的体验越来越索然无味,但是昨晚你真的干得很好,让我很满意。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不要总是用一个姿势。那真是太单调无趣了。”
“听你这样说,似乎不必是朕,随便哪个男人只要能把你肏上高潮,你都愿意叉开腿让他肏。对吗?”说出这个结论时,仁拓呼吸平稳,心率正常。
“原则上,是这样的。”
“所以,朕在你心中地位,只是你的泄欲工具?”这个句子不带疑问词,但是疑问的语气还挺明显。
“这你说的不对,并不是泄欲工具。嗯……其实,更接近于‘玩具’这个词。”
“你的话,伤害了一位皇帝的自尊心。”
“你别伤心啊,其实我并……”
“你不用解释。”他忽然转过头,与我四目相对,“肉被伤,药可医;心被伤,无药可医。你还是说说你想离开朕的原因吧。”
“哦。还是那句话:我想要的很简单,就是新奇的体验。这段时间我在宫中过的还是很满意的,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对我而已,人是新的、物是新的、事也是新的,一切都很有趣。但是再过几个月呢,再过几年呢,等到一切都陈旧到再也没有任何新鲜可体验之时,我便对这里彻底厌倦了。所以说,我要离开你,并不是在刻意地远离某个人,我只是在追寻更多更新的人、物、事。或者说,我只是要离开这一成不变的皇宫而已,并非要刻意躲着你。你要是真想继续和我生孩子,可以跟我一起走啊!”
“朕是皇帝,不是旅人。”
“你看,我一定会走,而你一定会留——我们两个注定是要分开的。”
“若是我不让你走呢?”他盯着我,那磐石般的目光似乎变得有些紧了。
“凭什么?”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放到他的大腿上:“万事万物,凭力而动。”
“哦?等我走时,记得尽‘力’拦我。”
“你倒是挺自信。”他又把头转了回去,“其实,朕也不是非得让你留在宫中一辈子。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已经摆明了:我们都只把彼此当作工具而已。我,破例,为你退让一步:如果你真的想要自由,给朕生下孩子后,朕便给你自由。”
“好吧,我就顺着你的逻辑分析——这里还有一个跨不过去的坎儿——万一你真的是不孕不育怎么办?”
他不作声。
“不孕不育,就生不了孩子。虽然呢,老师也讲,逻辑上还无法严格证明你确有不孕不育症。但是根据归纳法,基本可以总结得出你是不孕不育之人这一结论。想必你知道,归纳法呢……呕-eah!”
我双脚离地了,在一瞬间——被仁拓的左手扼住了咽喉——整个人被他提在了空中。
气管已经封闭,他握得太紧太用力了,以至于我的口鼻已经无法呼吸……我感觉……我——唔~终于体验到了完全窒息的感觉——在我把皮肤的呼吸也主动停止之后。
我盯着他,注意观察他的眼神。
那雕像般的双眼终于变了!哦,变得何其狂暴,何其野蛮,这分明像是一头野兽的眼睛——像……老虎?蛇?到底像什么呢?噢,天哪,明明就是野兽,但我却找不到与他绝相匹配的形象。
因为窒息,眼前开始发黑,这是眩晕的征兆。
嘿,这家伙,昨天才把我肏晕一回,现在又要掐晕我吗?
“Duang!Duang!Duang!……”我听到钟声,这是午钟,下午三点了呢——脖子上的力道突然松了——然后我突然飞了起来。我被仁拓扔下了皇座,重重的摔到了地上。
屁股——好痛喔!痛的我好欢喜哦!
“你丝毫不怜香惜玉呢。”我娇声道。至于为什么在这样的时机用这样的语气说这样的话,我也不清楚。
他掐住我时,我本期待着他会像捏伤一只小鸟一样捏伤我呢,没想到他还是松开了——你好歹也要用点儿真气让我尝尝啊,干嘛只用蛮力!
“你不怕死吗?”走过我身边时,这句话从他口中飘落。
“不怕。”可惜,真是可惜……
我从地上爬起来,看到他正在舞台上一片一片把地上的花瓣拾起来。似乎是感觉到我在看他,他在此时说话了:“皇后,你不配;音这个名字,你也,不配!”
他把花瓣都捡拾完毕握在左手中。他站起来,看着我,说:“今晚,我会让你怕的。”说完,他对着我微笑。这笑,诡异而神秘。
“哎呀呀,人家好怕哩。”这是嘲讽的语气,我应该没用错,“那么,我马上就会逃走。傻子才会在今晚找你呢——哦不,傻子都不屑于去找你!陛下,你要是真想惩罚我,就快点把我就地正法!不然,你可就永远也没机会咯。”
“你这是在破罐子破摔?”他的语气,罕见的有趣,“哦,我明白了……”
“罐子”既“破”,痛快“摔”之又何妨。人类的“罐子”越“摔”越“破”——我的罐子,却是越摔越有趣了。
“无知的凡人,你是在挑衅一位通神的帝王。但神的意志不屑于为而凡人改变。神的脚步不屑于为凡人而停顿……
“……晚九点,行云殿,你来。婊子!”
婊子婊子婊子ZZZZ——整个大殿都和他的声音一起共鸣,回音久久不散——哼,你用了真气发声就为了骂我一句吗?为什么不用真气来惩罚我这个婊子呢?
“你走吧!回你的观云殿吧!今天晚上,我才不会去找你呢!少自以为是了你!”我气冲冲地冲他喊,把两只鞋子也朝着他丢过去。心里,第一次产生了挫败感,挫败于他渐远渐小的背影,那一意孤行、不曾停顿的背影。
封云殿上,又只剩下我一个了。
我赤脚站在舞台上,心中“百味杂陈”。这心情,有九十九味都是兴奋,还有一味是郁闷。仁拓……固执……影响不了他竟然我……郁闷!——郁闷,真好,新的情感,新的体验——哈,我更兴奋了!
那么,今晚我到底要不要去行云殿呢?去或者不去,应该都会很刺激,但是哪一种更刺激呢?哪一种呢?唉,我怎么变得像人类一样,开始计较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了——顺其自然吧,反正我有的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