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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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美俊年方十八,在那个年代,已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她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以及一门五姐妹的家庭背景,早早地吸引了媒婆的尖酸而毒辣的目光。不过,她自己并无感觉。乡村少女天性偏向于田间花草、溪涧鸟鸣以及情窦初开的自我陶醉,而生活就是劳作,每天除了执行母亲布置的各种琐碎的家务,没给她留出太多想像的空间。直到有一天下午,被她一头撞见,母亲和父亲在里屋窃窃私语,间有细微而短促的争执,似乎谈论着一个与她相关的话题,才让她蓦然惊觉,发现自己在大人眼中已成了大人,心头顿时掠过一丝不祥的阴影。
“你就不能再跟盲眼哥说说?我总觉得这事太委屈囡了。”母亲向来在自己老官面前低眉顺眼,少有二话,这次却明显隐忍着不满,甚至有一点抗拒。
“你还不知盲眼哥的脾气,说一不二。他是族中老大,他开了口,还能不给他面子?”
“美俊要是不肯,我也没办法。”
“这事由不得她。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谁不是一样?”父亲的口气又冷又硬。
…………
次日晚间,母亲支开另四个女儿,当着美俊的面,终于把话挑明:
囡,你已不小,婚姻终身大事,也该想想了。
我还小,想什么?不想。
母亲迟疑片刻,才吐露了真情:你盲眼大伯作主,想让你嫁给金哥表兄,你愿意吗?
什么?癞头金哥,金哥表兄,嫁给他?我爸我娘怕是吃错药了!美俊跳起来,以为自己的耳朵打钟。
也不是你爸和我的意思。盲眼大伯说:金哥娘是他的亲妹,跟你爸又是同母异父,金哥28岁了,还没人提亲说媒,不能看着他这支种断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爸也没办法,不答应的话,亲戚的面子都没了。
盲眼鬼、老不死、“闲事保长”!瞎了眼还管东管西!我不要他管!我娘我爸眼不瞎,为什么亮眼人要听瞎眼人捉弄!
美俊不管不顾,破口大骂。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太感意外。亲生父母,盲眼大伯,居然如此狠心,随意编排她的婚姻,完全不拿她当人!她为什么要服从?他们没有这样的权力!
最可恨是那个盲眼大伯!
盲眼大伯活到90多岁了,独自住在道第转角六顶间的楼上,一年到头从不下楼。每当太阳尾羽扫过瓦檐上的木窗,黑暗笼罩下的那双瞎眼窝便会发出对世人的歹毒之光。爸爸把他吹得神乎其神:深更半夜,全村人入睡后,盲眼大伯却在眺望着村里村外,像是一匹孤狼守候着狼群。据说盲眼大伯并非先天瞎眼,是在30岁那年因一场大病后失明的,所以,他在失明之前就已把大半个世界装在了心里,叫作眼瞎心不瞎。爸爸对盲眼大伯敬礼有加,既出于同母异父的血亲情结,又是对他满腹文章和行事谋略的诚服。爸爸说他虽然眼睛看不见,却上知天文下懂地理,对全村老少的生活动态了若指掌,而且能掐会算,谁的命运都逃不脱他的手心!
但盲眼大伯终究成了绝户。有两个女儿都嫁去外乡了,本来还有老太婆递水端饭,老太婆却走在了他之前,从此,爸妈揽下了这份差使并转交给了美俊姐妹。当美俊把一日三餐送到盲眼大伯床边时,偶尔也会跟他对上几句话。有一次,盲眼大伯说:美俊,你把手伸给我,我摸摸你的手心,可以推知你的未来。美俊于是递过手去,盲眼大伯轻轻拍拍她的手背,反复摩挲、把玩,嘴里嘟哝着:嗯,细,嫩,软,香,是美人胚子……哦,你会嫁到一个好老官的!那一刻,美俊望着他白蒙蒙的双眼,心生窃喜,又有一丝恐惧,便悄悄使劲把手抽了回来。
美俊对盲眼大伯没有少尽小辈的责任,想不到这瞎子竟然打起了她的主意,平白无故给她套上了枷锁。还说我会嫁到个好老官,原来他早已心存不良……老不死,白白给他送了多年饭!
母亲转述:盲眼大伯说,这门亲事还有一点好,金哥的哥是大队长,你嫁过去,有个关照。
我不嫁,我不嫁!要嫁你去嫁!美俊口无遮拦。哪有这样的父母,没心没肺,宁愿把自己女儿往火坑里推!
唉,囡啊囡,你还不懂人事,我们是女人,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婚姻前世注定,只好听天由命。
岁月仍未抹去母亲脸上的秀丽,但秀丽中已然揉入了残败和虚弱,还有无奈。美俊承认自己赶不上母亲年轻时的漂亮,说明父母的婚姻品质在女儿身上已经打了折扣。但怎么说父亲也是好手好脚好面容,那年代乡村癞头特别多,他却能躲过瘟疫,头上脸上没有一丝疤痕。
都什么时代了,人家都讲自由恋爱了,你们还想包办婚姻,我不同意!硬要逼我嫁他,除非我死……
只听咣啷一声响,父亲夺门而入,将一把柴刀一根麻绳往地上一掷:五个囡,死一个少一张嘴,譬如死一只鸡鸭!你要死,最容易,上吊、自刎,刀和绳都在,你自己挑!养你长大,还反了不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美俊吓得脸色煞白,直视着地面,眼泪像黄豆粒一颗颗滚落下来。
母亲在一旁抱怨:你也不用这样性急啊,就不能容囡仔细想想嘛。
做人要讲信用。不仁不义,你让我在村里怎么抬头!父亲真是铁石心肠。
美俊满眼诧异,她不明白,自己的婚姻,怎么就连累到老爸“做人”了?蓦然又转了个念头:大人既然都不在乎她死活,死了白死,她不能死。十八岁,做人才开始,没活够,何必去死!再说,刀割皮肉、绳套脖子,不知有多痛、多难受,我犯贱呀!
美俊在昏昏沉沉、朦朦胧胧中,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个人——一个面孔清癯、眉眼秀气的小哥哥。
她懒得再跟父母争执,悄悄溜出门,趁着月色,穿过菜园,跑到前垟道第,贴着一扇石窗,学着猫叫,召唤出那个小哥哥。
美俊,是你!小哥哥见了她,一脸惊喜。
陪我出去走走。
美俊领着那小哥哥,一路小跑,来到收完晚稻、泥土干燥的田畈中央,在一个稻秆蓬旁,面对面坐下。恰巧大路上有一道手电光扫过来、扫过去,两人赶紧贴伏在地,等那道光飘远了,才抬起头,相顾而笑。
初冬,无风,空气暖和。两人一起数天上的星星。数着数着,美俊转头盯着小哥哥的脸,突然冒出一句:
你愿不愿娶我做老婆?
小哥哥吃了一吓,反问:你是说真的?
真的!
你不嫌我家穷?
穷怕什么,我们一同创人家!
美俊,我的小宝贝!
小哥哥顿时心花怒放,一把将她搂入怀里,她也伸出双手紧紧箍住对方的脖子。一阵手忙脚乱之后,两人胸贴胸,脸贴脸,嘴唇贴嘴唇,双双闭上了眼睛。
美俊气喘嘘嘘,从对方怀里挣脱出来,说:来,我们学学做大人的那种事!
这、这样不好吧……小哥哥略显犹豫。
没事的,怕什么!美俊扯下两秸稻草,垫在地上,仰面躺下,一把将对方双手拉到自己胸口。
这大人的事还用学吗?两双盲目冲动的手,都会找准自己想要的地方。小哥哥指尖一划,美俊胸脯便像发面的馒头涨了起来,她那只纤巧的小手也不由分说伸向男孩那个部位。一切来得突然而自然、被动而主动,纯属无师自通……
两个青葱、生涩的肉体粘合在了一起,动作毛躁、粗鲁,热烈、澎湃,如一阵狂风卷过、一股山洪刷过,最后留下了一地狼藉!
你带我私奔,好不好?美俊眼里透出野性和冲动。
私奔?小哥哥一时摸不着头脑。
是啊,就像老戏里的才子佳人!我们跑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这、怎么可能?世界就这么点大,我们能跑到哪里去?再说,为什么要私奔?没必要啊,在自己村里不是好好的。
美俊冷静下来,瞬间变得心事重重,满脸愁云,幽幽地问:要么,明天你就叫媒人到我家提亲。
提亲?这么急?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再说,不知我娘会不会赞成。
这种事,你自己不做主,要听你娘的?
我爸死得早,我从小就听娘。这种事,总要得到她允许才是。
她要是不允许呢?
嗯,我想想,有你这样一个媳妇,她不会不允许的。
她要是知道我爸妈把我许了别人,还会来提亲吗?
你爸妈把你许了别人?你怎么不早说!唉唉唉,看看,你我做的傻事……
你就不问一声我许给了谁、谁想娶我,就不打算为我出面力争一把?你要是不来提亲,我就是别人的人了。你不急?我可是把清白女儿身都给了你了!
那、你爸妈把你许给谁了?
我讨来问。不说了,你知不知道都一样。美俊背过脸去。
这事我很为难啊。不管哪个后生,要的是名分。你大人做主定下婚姻,我从旁插一脚,村里后生帮会把我当作什么人?
美俊见不得那后生的怂相,跳起身,匆匆穿衣系裤,拍拍肩上的草屑,恨恨地抛下一句:算我瞎了眼!这事就当没发生,你我从此是路人!
一个月后,美俊发现有点不对劲:大姨妈没有如期而至。她16岁来经,有三年了,这种情况从未发生过!
她拐弯抹角从娘嘴里打探出:女人月经一两个月没来,就表明肚里有了。
她一时慌了神,假装镇定,却心不在意,娘让她穿个线,线没穿入针孔,针尖却扎破了指头。娘问你咋了,她吮着指头上的血,道声没啥,跑出门外。独自在菜园篱墙角发了一阵呆,想哭,忽然又笑了,嘴角漏出一丝报复的恶意和快感!
她想过要不要去跟那个小哥哥说明,但立马被自己否决了:跟这种男人,还有什么可说的,说了只会把他吓死!
接着便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有点刺激:既然大人们一定要她嫁给金哥表兄,好,那就找他去。
在金哥家门口,金哥见到她两眼发亮,叫声俊妹,便不知所措,搔着自己没有几茎发丝的癞头,只是嘿嘿地笑。金哥娘也是她的姨,看见她格外热情,连声叫着“俊,俊,快进来坐,进来坐!”
美俊强装笑容,说:姨,我不坐了。哦,我找金哥表兄有点事。
金哥娘于是一力撺掇:金哥,快跟表妹去。她的事就是你的事,要你帮忙就帮忙,要你出力就出力!
美俊带着金哥来到村巷僻静处,站定,低着头,手捉着辫系上的红线,鞋尖在石子路上磨了又磨,许久未发话。
俊妹,有什么事,尽管说,需要我帮忙一定帮!
你是不是想和我做夫妻?
美俊终于说出口,眼看着别处。
哦哦哦,这个事,听我妈说起过。我的意思,还是要尊重你的想法。
嗯,谢谢表兄。美俊瞟了他一眼,菀尔一笑:我猜我要是说出来,你肯定不会再要我了。
为什么?
我已怀了别人的孩子。
什么?你、你……金哥一时语塞,显然他在尽力抑制着自己,低声问:怀了谁的孩子?
这个,不能跟你讲,不想跟你讲。我只是要亲口告诉你,免得你做冤大头,对你不起。
慢,慢,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这有什么好想的,谁愿意平白无故戴绿帽、做龟相公。现在只要你当着长辈面开口回掉我,随便你编个什么理由都可以,我都无权推卸。只要你我屏紧牙缝,大人们的话,当它耳边风。
我可不可以问一句:既然你怀了别人的孩子,那人愿不愿意接受你?
呸,我不会嫁那种人的!是我看走了眼。
那你以后怎么办?要是传出去,村里会有很多闲话的。
大不了是个死!死也不死在村里,我会去找一个没人的地方。
不不不,你千万不要这样想!我猜你一定有个难解的心结,否则,你不会那样做的。的确是我配不上你。不过,俊妹,说实话,我喜欢你,真心喜欢你!哪怕你怀了别人的孩子,也没关系,你跟我结了婚,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是无辜的,我会像对亲生孩子一样待他!
你……
这下是美俊被震到了。她想以这种方式抗拒父母、报复长辈,同时刺激一下金哥,让他放弃自己,谁料想金哥竟以这样的态度对她!这一刻,她不知道是该为金哥悲哀还是为自己可怜,心肠竟有点软下来了。也许金哥只是因为年纪大了,怕娶不到老婆,才愿意如此跌倒做人。可他能说出这番有情有义的话,表明他心眼真不坏!
美俊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她想到了几种可能:除非打胎,但怕是胎没打掉,名声坏了,人先死在大人手里。除非远走它乡,但她能走到哪里去,哪里有接纳她的地方?她长到18岁,除了正月里上下三村走亲戚,方圆不出十数里,哪都没去过,再说,连个身份证明都没有,能走多远?……唉,这事做的,真是倒霉落角,“自屙屎自吃”!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而金哥却不嫌弃,愿意帮她,为她提供一个完整的家,她还能有别的更好的选择?
就这样,美俊成了金哥的老婆。虽然有点勉强,终究出于自愿。
婚后,是穿春衫的时节了,美俊在村口碰到后角道第的黄眉婶,这女人眼毒,一见她,就指着她肚子说:都有三个月了吧?怎么这样快!好像不对也,是癞头金哥的种?
美俊脸刷地黄了,低着头,反感地怼一句:有你这种当长辈的?
嗬嗬,我这张嘴,该打该打!算我没说,算我没说!
黄眉婶深眼,塌鼻,高颧骨,人道她眉毛叶子会说话,平时行事总是作妖作法的样子。美俊想绕开她走,她却偏要拦住她,逼问:你怎么肯嫁给一个癞头?美俊不答,她又主动提起一段背景故事:当初我找你娘说媒,隔壁村有个后生,长也长,壮也壮,性格也温和,独子,家底实,我想把你说给他。你娘是个没主意的,只说你爸和那个盲眼人已经定了。我不是图做媒吃猪蹄胖,我是真心为你可惜,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美俊被她几句话撩得心慌,只得低声下气:我现在这样不是也蛮好。
好好好,女人都是贱货!黄眉婶摇头,叹气,没来由诉说起自己的苦命:唉,我自己当年何尝不是?只怪自己不长眼,嫁了个黄胖,那死鬼害苦我一生!做了三年夫妻,他那个东西就没硬过一次,让我天天守活寡……幸好早早死了,省去了我这份心。可明明是他自己贪食,肝腹水,还要我燉猪头肉给他吃。死后族人硬说是我把他毒死的。我发咒,此生再不嫁人!众人才无二话。领了个养子,把人养大,自立门户,不肯赡养老人。我现在是全靠佛菩萨,天天念经,吃百家饭。嗯,你以后说不定也要走我这条路!
黄眉婶终于唠叨着走了,害得美俊一时半会心神飘忽不定。
走回家,美俊试探着问金哥:我心里没你,你不感到委屈?
夫妻么,没有十全十美。先凑合着过,习惯了,慢慢会好的。
金哥虽然其貌不扬,却有内秀,说出的话滴水不漏,让美俊觉得无懈可击。
于是,美俊和金哥夫妻一做二十年,居然相安无事。
其间,盲眼大伯先走了,父母与公婆也相继离世,似乎没有哪个长辈可以管束到她了——哦,金哥的哥也已不当大队长,自从队委改为村委,他当了两届村委主任,被选下来了,有事无事常在家里发酒疯,骂现在的村干部不管事、不做事。美俊却再无别的思念,更无非分之想。虽然夫妇日常很少对话,有话都是金哥主动,她是金口难开,但她恪尽人妻之职,烧饭、洗衣、喂猪、喂鸡,与任何良家妇女无异。她先后为金哥生下一女一男,加上前面一个“奉子成婚”(当然,这是夫妻俩严守的秘密),成了三个儿女的母亲。
山乡的女人大都如此,一生中至多有过一次两次出色的事由可资传说,之后便如草芥泥土般的朴实无华、默默无闻。各人守着自家的门头度日,红颜寂寞,光阴如箭,不知不觉便随着梁上蛛网的坠落而老去。村庄里的男婚女嫁,人来人去,别无二致的波澜不惊,也不会引起旁人格外的关注。美俊甚至忘了自己的结婚仪式是怎样过场的,甚至不记得前垟道第那位小哥哥何时结婚、有没有结婚。她早已心如止水。
似乎是上天自有安排,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皆报。不期而然,有一天,平地惊雷,祸殃立至。
那天夜深,没有星光,楼下敲门声,金哥挑着漆匠工具箱,突然站到了门口。
怎么你一个人?儿呢?
出事了,出事了!金哥进屋,放下担子,捧起一碗凉水咕嘟咕嘟喝了,缓口气说:儿走失了!
走失了?他跟你学做漆匠三年了,都19岁了,怎会走失?
早些日子我就发现苗头不对,他做活总是心不在焉,差他动动,不差不动。我说了他几句,他就生闷气,叫他也不应。我想他是不是有心事,是不是暗恋上主人家的女儿了?那晚就跟他谈心,他吱吱唔唔了半天,才说:爸,我不是做漆匠的料。你教我在箱厨上描花、在花床上画戏装老孩,我总是笔不随手、手不应心,两眼还老是看错了位置。你描龙画凤又临摩梅兰竹菊、松妻鹤子,随手涂抹轻松如意如行云流水,我的手法永远跟不上你的节奏。我根本不具备你的艺术细胞,我就不像是你的种!我不想做漆匠了!我要自己去另谋出路……
我不敢对他说重话,怕他承受不了,就耐心劝导:做漆匠的确是辛苦活,以前人们做花床、箱厨多,生意还好,赚钱容易,现在都是新式家具了,古老传统越来越少,你不想学也情有可原。你想另找门路,想好了么?有没有方向?你想好了,爸妈肯定支持。但事先一定要郑重考虑,现在做生意也难,一脚踩空,老本亏了,几年翻不过来。此事不急,回去跟你妈再一道商量商量。
他当时说好的,倒头睡去。不料第二天起来一看,不见了。
你没去找他?美俊急了。
找了,找了整整两天都不见人影,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你、你不是骗我吧?美俊犯了疑心病。
这种事,我能骗你么!
当初,你我可是说好的,是你自己答应的,我没强求你。你现在把我的儿弄丢了,是不是有意……
老天在上,我金哥要是……不说了不说了,不说那些晦气话。我急着赶回来,就是跟你商量怎样找儿子。只要找回儿子,我倾家荡产也愿意!
美俊不得不信了。这些年来金哥对大儿的关爱和照顾,超出了对亲生儿女,让她实在无可挑剔,她不能冤枉好人。
此前他有没有跟你说起什么?金哥转而小心翼翼地问。
美俊想起来了,顿时心知肚明,但她不敢对金哥说破。大儿此番随金哥出门之前,某日走到前垟角,遇到那个潦倒的中年汉,叫住他,说是自己得了肾病,向他借300块钱。大儿说我没钱,再说你有儿子,凭什么向我借钱?那汉子干笑三声,说:借不借由你。回去问问你妈,这钱该不该借?双手捧着腰跚跚而去。大儿回来跟美俊说起此事,美俊说:不用理他!这种人没皮没骨,赖人,离他远点!随后,美俊悄悄找到那男人,一把甩给他三张百元钞,骂道:你这不要脸的东西,为什么纠缠我的儿子!那男人从地上拾起钞票,用指头弹弹边角的土屑,不愠不恼,涎着脸,说:呵呵,你的不就是我的?嗯嗯,你放心,我不会对他挑明的,我也希望他好。说着,不免泄气:只可惜,我的儿子没你的儿子有孝心。赚钱本领是他大,他在武汉开店,手头是有积蓄的,算命先生说他明年还会发大财。可是自从他娘死了,他就把老爸撂在了一边,说他娘是被我气死的。天地良心,我这辈子除了跟你有过……从来没有在外拈花惹草,平白无故被人栽赃,有冤无处诉!儿子宁可看我三餐喝粥,一分钱都不肯拿出!美俊朝地上啐口水:别跟我说这些,自作自受!以后不许你再来碰我儿子!
美俊以为此事已经过了,可是两天后,儿子私下找她问嘴:妈,有人说我像前垟道第那个男人……
美俊当时喝止:别信人家烂嘴!你这样说话,对得起你爸吗?
儿子不吭声了,但显然心头有了阴影。
儿子究竟去了哪里?美俊夫妻俩始终想不出个对策。找,到哪去找?19岁的后生,又不是小孩,他存心出走,找得到吗?只有等他回心转意,或者手头钱花完了,也许会自动回来。
村里有个老倌,30多岁时跟老婆口角,老婆喝农药死了,他在村里立不住,负气出走,一去四十余年,老爸老娘死时都没来送终。直到前年冬天突然像从地底冒了出来,把村人吓得以为白日见鬼,满头白发,都80岁了。儿子儿媳不认,村里多了个孤老,性格十分倔强,与谁都不过嘴。问起他前世今生,他朝天一拜,说是跟着太上老君周游了一圈,刚从昆仑山归来。人真是怪物,什么样的禀性都有,神出鬼没!
大儿会不会走上那个背时老倌的断头路?美俊不敢想,想起来眼前一阵发黑。
金哥把漆匠担子撂在家里,悄悄出门,独自到海边转了两三个月,曾经做过活的地方都寻访过了,能打听的都打听了,漫无目标,无影无踪,不得不颓然而归。
从此,夫妻两个心里就像搁了块沉甸甸的石头。美俊放不下,金哥自然得帮着扛。生活骤然变得暗淡无光。
那年过年,没有等到儿子归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过了年,女儿也来生事了。
女儿十八,正如美俊的当年芳华。元宵节,女儿匆匆走来对美俊说:她要出门开店学生意。
到哪里学?
武汉。
做生意那么容易啊,你一个女儿家怎么学?
有人愿意带我。
谁?
前垟道第的小哥哥。
你疯了!不准去,不准跟他去!美俊一听是那男人的儿子,心都要跳了出来。
为什么呀?女儿不解。
不行就是不行!美俊眼前浮现出那个潦倒邋遢的身影,那张笑里藏刀的脸,认定这背后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小哥哥让我帮他看店,第一年管吃管住再给零花钱,第二年就付我全额工资。这么好的机会,到哪去找?
女儿扯着母亲的衣袖撒娇:妈,我是大人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真想学做生意,改天妈再帮你托人想办法。美俊只好用软话哄女儿。
你又没出过门,你有什么办法?我决定了,又不用你们出钱,别阻拦我!女儿口气变得生硬。
你一个女儿家,跟一个后生出门,人家要是不按好心……
女儿却卟哧笑出声来:我一个大活人,又是去大城市,还怕被人卖了?稍稍露出一丝腼腆,低声说:嘻嘻,小哥哥要是真有那意思,我也乐意。
你脑子浸水,到时候被人坑了,叫皇天都没用!
我的事我作主,不用你老娘管闲事!
话不投机,母女俩针尖对麦芒,杠上了。
金哥走进屋里,问:咋回事?
美俊冲着他喊:看看你这宝贝女儿,真把我气死了!
金哥转向女儿,女儿三言两语,道出来龙去脉。金哥劝告美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女儿想学生意,也不错么,看来她还有点商业头脑……
有你个鬼!你问她跟谁去学。若是跟一个老成的师傅,我没意见,跟一个油嘴滑舌的后生去,你放心?
你怎么这样说人家?人家明明是个聪明正派的青年,怎么就油嘴滑舌了?
我知道的,这后生靠不住。
你说他靠不住,拿出证据来!女儿不服。
美俊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你越是这样说他,我偏要跟他!就是嫁给他又怎么样?
金哥连忙打圆场:我看这事也未尝不可,年轻人总是需要锻炼的。又对女儿说:你也不可太任性,你妈是为了你好。现在的社会复杂,女孩子要学会保护自己。
女儿还在朝母亲翻白眼。美俊余怒未消:你要嫁他,跨出这道门,就不要再进这个家!
女儿头一翘:不进就不进,谁稀罕!躲进楼上房间再不出来。
三天后,女儿竟然悄悄收拾行装,不辞而别,真的跟上那个小哥哥去武汉了。
美俊为此在床上躺了三日,金哥把饭端到床前,她两眼傻傻地盯着窗棂,一言不发。直到第四天,小儿子奉父命端来饭菜,她才勉强支身下床,但在举箸之前,竟搂住小儿子号啕大哭了一场!
美俊想不到,女儿长大了,跟自己年轻时一个心性,可她做娘的,却又回到了当初老母亲的位置。所不同的是,她现在再也无力阻止女儿的行为了。
人家出门打工做生意,就像候鸟,一年一度,至少都会回来过年;女儿这一走,就跟走失的大儿一样,再也不见踪影。问了同在武汉经商的乡邻,说是好像跟前垟道第那后生转道四川那边去了,下落不明。
想到女儿那天吵嘴后头也不回的情形,美俊暗自饮泣,伤心欲绝。
无聊之极,她跟着村里一班中老年妇人去老樟树下的庙里念经去了。
金哥不再出远门做漆匠,这一行渐渐被时代淘汰了。他平时收拾一亩半田的稻麦,还有菜园里的疏果,有充裕的休闲时间,过起了和村中老农相仿的晚年。而他毕竟读过书,初中毕业,有些想法挥之不去,于是琢磨着做点有意义的事。不久,村里建“文化礼堂”,村镇干部找上他,发挥其所长,让他编写村史,布置场馆,他全身心投入,又是写,又是画,还创作了几十首描写本乡风土的古体诗,把礼堂场馆整饬得琳琅满目,博得一致喝彩,还获得镇上300元奖金。但这事忙过三四个月也就结束了,他的精神热量远未释放完毕,左思右想,想到了一个科学攻关项目——“优生学”,决计投入精力,务求有成,为政府的计划生育做贡献。
那天,金哥从地里种豆回来,在大塘岸遇到一位在省城机关工作的儿时玩伴,两个就站着闲聊起来。对方问:日子过得怎样?
还好吧。做农民么,就这样。
平时还忙些啥?对方还记得小时候在金哥家搁楼上看三国演义的情形,可惜他那本翻了又翻的老旧线装书在特殊年代烧掉了。
除了农活,也就是爬爬山、走走路,活动活动身手。金哥说着说着,毕竟按捺不住,主动透露了自己的秘密:空下来在做一项科学研究。
科学研究?这山乡里还有什么科学好研究的?对方大惑不解。
他笑而不答。对方催问:什么科学,这么神秘?
你想听,到我家去坐坐,我慢慢说给你听,或许你有兴趣。
于是,客人跟他到了家里。正好美俊也在,论辈份,客人还是美俊的堂兄。美俊抿嘴一笑,旋即去为客人倒茶。
金哥兴冲冲去里屋拿出两个信封,不急着交给客人,攥在手里,说:我在研究“优生”。写了两篇论文,一篇寄给了省长,一篇寄给北京一所大学研究院,省长和大学都回了信,省长作了批示,一位教授还和我讨论。
客人听得眼皮直跳,接过那两个信封一看,果然都是盖了红头印戳的正式公文。但从信的内容看,看不出对他的研究有何评价的意思,只是表扬了他的钻研精神。金哥看出客人似乎兴致不高,便振振有词地开始宣传:计划生育,农村只准生二胎,所以优生显得特别有意义。优生不优生,是大有讲究的。我琢磨了很多案例,结合自己的亲身体会,时辰的选择对优生至关重要。这跟用阴阳八卦算命的道理是相通的,时辰八字决定命运……你想想,全中国13亿人,如果推广我的研究成果,人人都优生,中国人成了全世界最强壮最聪明的人种,那还了得!
他说得口水飞溅,滔滔不绝,可是,客人只是对他笑笑,旋即把话题转到其它事上去了。
客人走后,美俊当面取笑金哥:还“优生”呢,看你自己的儿女有多优秀?
美俊可是从来不品评自己丈夫的,她愿开尊口评价,无论说好说坏,都会让金哥感到满足。他底气十足地说:小儿子不是念大学了!
但若干年后疫情来了,村与村之间都设立了路障,有一阵子,眼看着人口显著地减少下去。国家的政策来了个大转弯,计划生育不提了,鼓励大家生,多生,快生,没有“超生”一说了。金哥研究的优生学显然失去了现实意义,从此偃旗息鼓,再没见他在人前鼓吹了。
美俊每天上午跟人念经。
小庙里有三张方桌,桌四周是长条凳,人多时坐不下,有人就从自己家里带个小板凳过来。
照例,女人们先是七嘴八舌,说些家长里短的邻里消息,但开始念经后,个个噏动着嘴唇,一本正经,没人敢随便嬉笑的。
念经会的“会头”正是黄眉婶。黄眉婶有八十多了,还是那样精神矍铄,那样伶牙利齿。见到美俊,第一句就是:你来啦。我早就知道,你会来的,逃不过我手心。又私地里悄声叮嘱:念经,心一定要诚。年轻时做过的坏事,佛菩萨都是知道的。我不说,你心里有数。以后要听我话。
美俊当时脸就有点挂不住,话到嘴边,硬是咽了回去。
黄眉婶说当年曾为美俊做媒,美俊事后倒是从娘口中得到证实,据说被回绝后,还找过盲眼大伯一通相骂。
盲眼大伯说:你这老乞婆,当初谋杀亲夫,按老规矩是要沉潭的,被你花言巧语蒙混过来了。现在又来挑嘴弄风,坏人姻缘。要不要吃我三嘴掴!
黄眉婶也嘴不饶人,说:你这块老棺材板,要不是上天注你眼瞎,不知多少黄花闺女会遭你毒手!
你不过石墙洞里一只黄鼠狼,修千年方得成精,只修了三百年,所幸被我破了功,免得你为害人间。盲眼大伯捻着胡髭暗笑。
你是后山老狼精,因为偷食人家的小猪崽,被天兵天将捉拿去,刺瞎了眼,不思改过,还在欺压良善!黄眉婶反唇相讥。
这一男一女对课,比戏文好看。他们互相谩骂、诅咒、揭短,似乎都想竭力控制对方。既然都无法达到控制对方的目的,就只好将目标转向其余弱小者,
娘感到蹊跷:这两人一个住村东,一个住村后,难得见到一面的,怎么就像是前世结孽的冤家?想必都是厉害角色的缘故吧。一个村没几个厉害角色,虽然不常碰到一起,却可以相互闻到气味。八字犯冲,金木相克,见了面就要斗个你死我活。
美俊想不明白,先是盲眼大伯,后是黄眉婶,为什么都对她感兴趣?一个人为什么老想支配别人、控制别人?你又不是皇帝,皇帝才需要控制文武百官、后宫三千,你一个农民,也想当皇帝?这种被控制的感觉让她十分不爽,甚至产生错觉,有时独自行走,便觉得背后有谁在追她,像是传说中掳人的山魈!
美俊不想搭理黄眉婶,暗忖:佛说众生平等,念经人不分高下,你念你的,我念我的,你当“会头”有偏心眼,只能说明你的经白念。老话说“吃素人的心,黄檀树的精”,指的就是你这种人。
美俊参与念经之初,往往有口无心,人云亦云,但念着念着,慢慢心就沉了下来,不再想那些儿女琐事,对佛菩萨渐渐有了敬畏之意。
有阿婆告诉她:念经念到后来,会召来先人,与先人团聚,与父母团聚。
美俊寻思:她现在最想的,就是把大儿和女儿召回,和先人和父母团聚,缓一步亦可。
大儿和女儿出走多年了,怎么还不回来?你们在哪里?娘想得好苦啊,为什么不回来?是在外面混得不好,没赚到钱,无脸回来见娘爸?娘爸会在意你们有钱没钱吗?快回家来,娘爸给你们备了暖被暖床热饭热菜,总比流落在外好吧?或者,你们遇到了不幸、遇到了什么特别可怕的事了?啊,不会的,不会的,太平世界,能有什么事,可别说出来吓死你娘……
肯定是他们自己不想回来。这年头,高速公路、高铁都有了,想回来还不是一件易事?为什么不想回来?就因为对她这个娘有意见,不想见她?何至于此呢?娘做得不对,可以向你们认错、道歉,你们难道要记恨娘一辈子?最让娘失望的还是女儿。从来娘囡一条心,哪怕吵到拆家离散,抱着儿女回来叫声外婆,一切烟销云散。女儿还在为当年几句口角而耿耿于怀?
大儿、女儿没召回,先人们倒是迫不及待地赶来了。
一天夜里,她在家里合上经书,眼前果真出现了奇异的景象:老爸老妈和盲眼大伯齐齐站到了面前。盲眼大伯对她说:我要告诉你一个道理,世道时时变,不变的是人。富贵贫贱高低美丑都一样,青春靚丽少男少女只是一瞬间。当初你觉得委屈,现在不也过来了么?你跟金哥过,与跟别人过,老了,夫妻一场,有何不同?
可是人生在世,谁不想按自己的意愿活一场。美俊小声辩解。
那现在你为何也为儿女的事想不开呢?他们不也是在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吗?人生一轮回,就像射出的镖,又回到了自己身上。好了,你我恩怨一笔勾销。现在我倒要劝你,儿女大了,由他们去吧。人跟鸟一样,长大了就各自飞了。
父母在一边点头称是。他们还是那么低眉顺眼,唯唯诺诺,一味听从盲眼大伯的。不过,美俊思前想后,对盲眼大伯似乎也恨不起来了。
从盲眼大伯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他们一路上没有碰到那双小儿女。说明大儿和女儿都还活在世上,活得好好的!她尽可以放宽心,儿女早晚都会回来!
清明上坟,在跪拜父母之后,美俊来到盲眼大伯的“麻糍坟”前,给这位绝户老人上了三支香。她想寻求与自己和解,同时与先辈和解。
当年为盲眼大伯建墓,出自金哥当大队长的哥哥。理由是盲眼大伯为族中长老,德高望重,又是全村最高寿的老人。大队长做的决定,人工,石料,棺木,都由大队安排。因为盲眼大伯无直系后人,大队立下规矩:但凡族人清明节来给盲眼大伯扫墓,无论长幼,每人发麻糍一块。因此,盲眼大伯的坟就被叫作了“麻糍坟”。只是这个规矩未能持续多久,随着人事更替、世道变迁,终究后继乏人,不了了之。现在只有族中少有的几个热心人,才会在清明时节给他坟圈四周割割草,插个坟头签。将心比心,美俊现在体谅盲眼大伯当初的心思了,他硬为金哥作主,是怕金哥绝户断后,像他一样身后凄凉;但他逼迫美俊作出牺牲,未免残酷,不近人情。所幸歪打正着,美俊跟了金哥一辈子,金哥忍了她一辈子,宠了她一辈子,她再要说有什么遗憾,那真是没良心了。
去年冬天,前垟道第那个曾经的小哥哥死了,死于尿毒症。这个邋遢老头落到这步田地,也是想象不到的。他儿子一直没回来过,不知身在何方,与乡人都断了联系,老父的死讯都无从转达。很可能是生意出了问题,或者破产了,落魄了,连回来的路费都没了。
美俊突然想到女儿是跟随那后生一起出去的,不知现在如何光景,两人分手了,还是仍然在一起……免不了又想起大儿,大儿与那老头事实上并无任何交集,他若是回来,只有一个理由,就是望娘。可这孩子至今还不回来,背后是否与这糟老头有关,是否听了糟老头的蛊惑?……
一想起大儿和女儿,美俊心跳就加速,整整一天,掉了魂似的,念经的心气都没了!
老头的后事却是金哥帮助操办的。按辈份说来,他们也是同宗兄弟。美俊暗想,金哥其实早已知晓实情,以他的聪慧,不可能猜不出来的,大儿的长相摆在那里。他明知事实真相,却愿出面为那老头打理后事,那得有一颗多大的心啊!这些年来真是难为他了。他明知不问,在美俊面前,从来像没事人似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三年,五年,十年,大儿和女儿一直没回来。小儿子上过大学,留在城市里了,还没找对象,隔三差五来看父母,给了美俊最大的安慰。美俊没别的想法,只有日夜虔诚念经,希望给在外的儿女们带去平安。
这老屋,剩下金哥和美俊两人,夫妻成了老伴,终日默默相对,无言中多了一分默契。
那天,美俊正在小庙里念经,突然有人赶来报讯:金哥中风了,倒在芋艿地里!
美俊大惊,急忙叫来一辆三轮卡,在邻居帮衬下,把金哥送到县人民医院。经过医生一番抢救,金哥拣回了一条命,但脚跛了,身歪了,嘴斜了,话都说不全了。
美俊难免抱怨:跟你说过,高血压要吃药、要吃药,你就是自作聪明,说什么每天吃鸡蛋清就没事。现在弄成这样子!抱怨过后,转身便去煎中药、倒中药,一瓢一瓢喂他喝药。
黄眉婶走来张了一眼,说声“造孽”,摇摇头,走了。大概以为,美俊已无利用价值,不属于“控制对象”了。美俊也知道,自己再也做不了什么事,以后,怕是念经,也只能寸步不离守在金哥身边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