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的贤良和心机
《红楼梦》里,袭人最重要的品行便是“贤”,能在曹公拟定的回目里占到“贤”的考语,其实并不容易,通观回目,也只有宝钗可与之比肩。袭人的贤良识大体在合府是出了名的,可是这个名声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袭人原先是贾母的丫鬟,出场时,已被贾母给了宝玉,“这袭人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今跟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
能做到这并不容易,贾府的丫鬟多,像这样心地纯良,恪尽职守的丫鬟并不多,“袭人”算一个,“鸳鸯”算一个,“紫鹃”算一个,“平儿”算一个,看来还是贾母会调教人,只要在贾母手下工作几年,分配下去的就成了各房挑大梁的。王熙凤次之,平儿自不用说,是极好的,又取中了伶牙利齿的小红,很快就发展其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王夫人在这方面就差远了,她手下的第一丫鬟---金钏言行轻佻,和王夫人的道德标准背道而驰。得力干将彩云彩霞(也考证这两人实为一人)和贾环互通款曲,又和王夫人最为厌弃的赵姨娘交好,在为自己谋划这条路上前仆后继。
再回到袭人,袭人厉害就在于深谙做丫鬟之道,她模糊地认为业务纯熟了自己在主子面前的存地感就强,主子一时半刻也离不开自然会有意想不到的好处。她的地位便是在事无巨细的妥贴渗透到宝玉生活的点点滴滴中一点点夯实的。
宝玉要去上私塾了,“袭人早已把书笔文物收拾停妥”“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交给小子们去了。学里冷,好歹想着添换,脚炉手炉也交出去了,你可逼着他们添。”这一番唠唠叨叨,琐琐碎碎的贴心,直把宝玉说得牵肠挂肚起来,一迭声地叮嘱“别闷死在屋里,长和林妹妹一处去玩耍才好”。
夏日大中午的,别的丫鬟横三竖四的都在睡觉,独独袭人坐在熟睡的宝玉身旁,手里绣着宝玉的肚兜,傍边放着一柄白犀塵为宝玉驱逐一种能从纱眼里钻进来的,人眼看不见的,咬一口犹如蚂蚁叮的小虫子。连宝钗都笑她“过于小心了”。
还是夏日大中午的,宝玉被老爷叫去会贾雨村,出来慌忙不曾带扇子,袭人也会着急忙慌地顶着大毒日头一路追上去将扇子当一件要紧物件奉上。
贾敬殡天,宝玉需得天天过宁府去守孝,偶回怡红院,又是玩的玩,乘凉的乘凉,打盹的打盹,只有袭人躲在里间为宝玉打结子。宝玉看她辛苦,让她也和众人或玩笑或歇息,袭人说:“我见你带的扇套,还是那年东府里蓉大奶奶的事情上做的。那个青东西,除族中或亲友家夏天有丧事才带得着,一年遇着带一两遭,平常又不犯做;如今那府里有事,这是要过去天天带的,所以我赶着另作一个。”何等经心,何等细致,晴雯针线活好,是断虑不到这上头的。
难怪宝玉挨打之后,王夫人要唤一个人过来问问宝玉的情况,袭人赶过去了,王夫人会说:“你不管叫个谁来也罢了,又丢下他来了,谁伏侍他呢。”
荣府元宵开夜宴,袭人因热孝在身,不便跟着宝玉,贾母责怪袭人“拿大”,立马不仅有王夫人解释,又有凤姐笑回:“那园子里头也须得看着灯烛花爆,最是担险。这里一唱戏,园子里的谁不来偷瞧瞧,他还细心,各处照看。况且这一散后,宝兄弟回去睡觉,各色都是齐全的。若他再来了,众人又不经心,散了回去,铺盖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全,便各色都不便宜。”你听听,在凤姐嘴里,袭人一个人身兼数职,既能看护好屋子,又能整理好宝玉内务,供应好宝玉茶水,别的丫鬟都好似吃干饭的,而听了这话的贾母竟然频频点头,袭人的服侍到位贾母是亲身体验过的,不过也没想到袭人业务上又精进了,让贾母为宝玉被照顾的是否妥贴放了好大一心。
除过这时时处处加心刻意地小心,袭人还好似怡红院里的“定海神针”,只要她在,怡红院里便秩序井然,凡事有条不紊。送母殡后袭人回去了几天,刚出去第一夜就出了许多事故,先是麝月指派晴雯,晴雯又懒待动,还得宝玉亲自放下镜套,划上消息;然后是宝玉半夜要吃茶,叫屋内的麝月不醒反倒惊醒了外屋的晴雯;而后又是晴雯吓唬要出去走走的麝月,只穿小袄便出去以致冻感冒了让宝玉第二天费心巴苦地请医问药。
接着麝月又闹了个笑话,要称给大夫银子却不认识钱反来问宝玉,被宝玉笑话:“你问的我有趣儿,你倒成了才来的了。”最后把二两的当一两付了完事。难怪袭人打劝宝玉怼晴雯时说:“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是自矜却也是实情。
宝玉就这样在袭人无微不至地照顾下一点点地依赖上了袭人,袭人被家人接回家逛逛,前脚进门,后脚宝玉便追过去了,那一番亲热稠密自不比旁人,让袭人在家人面前露了好大一脸。晚间回到怡红院又借着宝玉对自己正情恬意洽之时说出“要走”的话相要挟,却不是恃宠而骄为自己争好处,而是说出三件怕宝玉日后吃亏,改掉几桩坏毛病的有理有据的忠告来,活脱脱是宝玉身边一个温婉的“解语花”,难怪宝玉听不进宝钗湘云的劝诫,就偏偏吃袭人这一套。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积累下来,袭人便为自己赢得了贤良的美誉,被纷纷感念“是极好的”。袭人如此用心如此努力,要说无所求那是任谁也不相信的,这就不得不说到袭人的心机了。
袭人清楚的知道丫鬟的命运不外是做姨娘或者拉出去配小厮,虽然当姨娘的命运有赵姨娘周姨娘挡在头里让人不由得灰了心,可袭人并不信这个邪,周姨娘不得宠赵姨娘昏聩人品低劣。而她是谁,她是宝玉一时半刻也离不了的人,她自信她在宝玉心中的地位,宝玉不是说过“你死了我做和尚去吗”(她的心可真大,其实宝玉是说给黛玉听的),而且她觉着自己长袖善舞,能调停好方方面面的关系,决计成不了赵姨娘。
剩下的便是如何讨上层主子的欢心了,荣府金字塔尖的人物自然是贾母,袭人打小就是从贾母身边过来的,深知自己不是贾母喜欢的那一款,模样言谈针线都难入贾母她老人家的法眼,而在为宝玉挑选“宝二奶奶”这件事上,她也自觉无法和贾母钦定黛玉的想法苟同,于是便瞄上了比贾母次一等的王夫人。
袭人深知王夫人一直处心积虑缔造“金玉良缘”,而她私心里也希望是和宝钗共侍一夫而非黛玉,宝玉诉肺腑黛玉却错诉了袭人后,更坚定了袭人站队宝钗的想法,哪个妾愿意自己的主子心里眼里只有正室夫人一个呢。而在性格为人处事以及对问题的看法上,宝钗和袭人早已胜利会师,谁也不拿谁当外人。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袭人自信了解王夫人的真实想法,于是在宝玉挨打之后逮准时机冒死进言,这是一着险棋,一险是就密告一事被王夫人视作奸佞小人,二险是被宝玉知道彻底寒了宝玉的心,哪一险都可以叫她死无葬身之地。可袭人说得那叫一个滴水不漏,这还是平日里那个笨嘴拙舌的袭人吗,整个是深思熟虑之后的超常发挥。
先用一句“今日大胆在太太跟前说句不知好歹的话,论理我们二爷也得老爷教训教训,若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做出什么事来呢”起头,引起王夫人的警觉,王夫人联想到宝玉前日对金钏的所作所为,一下子就被触动了心事,赶着袭人叫“我的儿”,并引为知己地说起体己话来,说到痛处,由不得伤感悲戚地落下泪来,袭人就也陪着掉泪。
然后是表功劳“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总是我们劝的倒不好了。”表示自己和宝玉不同流合污,只是死劝劝不下。
终于说到重点了“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从前儿宝玉诉肺腑黛玉错诉了袭人后,袭人就在谋划着这件事了,“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惟有灯知道罢了”这句话绝对是实情。
在袭人心里,有一套奇怪的纲常伦理,她和宝玉的初试云雨不越矩,宝黛灵魂上的心心相印反倒吓着她了,什么“男女之分”了,什么“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叫人悬心了”,全是双标的大道理,她也吃准了王夫人吃这一套。值得讽刺的是,这两个宝玉身边最亲近的人自此达成了共识,打着为宝玉好的旗号,袭人负责监督规劝,王夫人负责扫清障碍。将宝玉身边那些美好的令宝玉刻骨铬心的女孩子一个个夺去,直到搬离园子,宝玉一生的璀璨时光被提早终结。
袭人对宝玉的好里全是自己的私心,至于宝玉的痛苦,她看在眼里却不痛在心上,她有她的争荣夸耀之心,而宝玉是她一生的依靠,她有权利有义务将宝玉变成她希翼成为的样子。
如果一切可以如她所愿,荣府这艘大船能稳稳地行驶到命定的目标,袭人的未来她自己预见是花团锦簇,福至荣归。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很快贾府便“呼喇喇似大厦倾,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宝玉在失了心爱的人后富贵不再,灵性不再,袭人处心积虑的设计被打破了,她黯然退场。
“桃红又是一年春”,袭人最后嫁给了蒋玉菡,在大观园的众人里结局还好。只是不知,若干年后,当她看到宝玉“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眼底地痛楚和潦落会不会一下击溃袭人的心,懊悔本来她能为宝玉做的还可以更多,比如尊重宝玉的感情,比如保护宝玉不为世人所容的“怪癖”,哪怕只是沉默,好为宝玉多留些美好的青春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