忌讳
今天,闺蜜微信分享她做的糗事,我看后乐得哈哈哈大笑,随手打出一段话:“没有几年的脑血栓,做不出这么二的事”。
这句话是最近的网络流行语,专门用来怼人的。互怼,是亲近之人的特权,我们之间经常进行类似的嘲讽。
然而,打完这行字仅仅几秒,我就迅速删了个干干净净,好像在驱赶讨厌的苍蝇一样,想把某些东西从脑海中赶跑。
我不是怕她不高兴,而是心里极度不舒服。
那一刻,我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忽然开始有所忌讳。就像小时候,姥姥和姥爷不许我们在大年初一说不吉利的话,不许往地面上洒水,如临大敌一般的忌讳着,我也开始有了自己的禁忌。
比如此刻。
我忌讳提起“脑血栓”三个字,也忌讳用这个疾病开玩笑。
在民间,脑血栓和脑出血被统称为“中风”。我亲爱的父亲,那个曾经把我揣进大衣里,只露出脑袋东瞅西看的父亲,那个一手带大我,操心我的饮食起居、求学就业的父亲,那个关心整个家族利益,被当作全家顶梁柱的父亲,在刚刚知天命的年纪忽然就中风了——右丘脑出血30多毫升,抢救后性命无虞,却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左侧身体失去知觉,经过康复训练,勉强可以走路自理。
这个病虽然没有带走父亲的性命,却带走了父亲一半的灵魂。
那个曾经开朗、勤快、善良、喜欢开怀大笑的父亲,走出医院的大门后,变得阴郁、低落、怨天尤人起来,他不再快乐了,对未来的生活也失去了期盼和信心。
母亲说,最初那段时间,父亲总是半夜在梦中醒来,骤然嚎啕大哭一场,她只能轻声细语的安慰,却也并不起什么效果。全家人,只能更尽心尽力的照顾,像照顾小婴儿一样,关心、包容、陪伴着父亲,然而这却让父亲内心更加不舒服,觉得自己无用。
有时候,父亲会目光空洞的看向某处,喃喃一句,还不如那天让我死了算了。我听后如五内俱焚,急躁且痛苦,却又不知如何排解,因为谁也无法替另一个人,承受身体上的痛苦。
这场病后,尽管随着时光的推移,父亲精神上的痛苦逐渐被冲淡稀释,但一切都在以不可扭转的趋势,向痛苦的深渊滑落而去。
首先是日复一日辛苦的康复训练,让双亲疲惫不堪。脑出血引起了脑损伤,使得父亲左侧肢体失能,为了不让这一侧的肌肉彻底坏死,必须每天保持高强度的训练,我的母亲就每日陪伴他左右,在烈日下、在寒风里一步一步的挪动。晚上,母亲还要为他做全身按摩,以放松因僵硬活动而超过负荷的肌肉,这样父亲才能好好睡上一觉。
其次是心理上的巨大打击,让全家人迟迟无法走出。出事前,父亲英俊健壮,为人热情大方,无吸烟饮酒的嗜好,是个非常勤劳的人。没有人预料到,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午睡醒来的父亲会忽然倒下,变成这样一个离不开人照顾的伛偻病人。父亲自己无法接受,我和母亲也不过是强撑着,让生活不至于偏离正常的轨道,有时候父亲闹脾气,我们也并不好受,家里就变得愁云惨淡。
一场病,带走了一个幸福的家,给我们的生活加上了深重的阴影,让往后的日子,都只不过是在完成人生的任务,再也痛快不起来。
所以,我不能拿这个病开玩笑了。尽管,我在听到别人说时,也曾被这句话的狡黠和促狭逗乐过。可我再一次打出这几个字,却仿佛被万钧之力戳中,脑海中一幕幕浮现的,是父亲绝望的泪眼和母亲一力支撑的艰难。
细细想来,近几年还有许多词、许多话,我不愿再轻易提起。刚刚而立之年的我,就像小时候我曾经嘲笑过的长辈们一样,小心翼翼的祈祷着,认认真真的忌讳着,变得硬邦邦、皱巴巴地无趣起来。
因为,在经历了人生的种种痛苦和变故之后,我终于明白,生命不是在周末的早晨轻盈起舞,它有不可承受却必须承受之痛,是容不得半点马虎糊涂的。而忌讳,并不是被冒犯的敏感和脆弱胆小的神经,而仅仅是,巨大伤痛过后的自我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