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襟抱未曾开的李商隐

风雨

唐代：李商隐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

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

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千。

唐朝名将、宰相郭元振因铸造私钱、掠卖人口，武则天召他入京，准备治罪，却在交谈中发现他才华横溢，便索要他的文章。郭元振便把自己所作的《宝剑篇》呈上，武则天大加赞赏，任命他为右武卫铠曹参军，后来又进封奉宸监丞。能这般得遇明主，是何等幸事！我纵然能写出《宝剑篇》，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只能长期羁旅在外，虚度光阴。

黄叶仍在风雨中飘摇，富贵人家仍是歌舞笙箫。新结识的朋友因为种种世俗纷扰，终难交心，无话不说的故交老友却又分隔两地天，山高路远。只有新丰美酒能销解心中的愁闷，管它有多么昂贵！王维在《少年行》里说："新丰美酒斗十千"，那又如何！当年马周不得意，在新丰旅店留宿时，店主以貌取人，对他很冷淡，马周要了一斗八升酒，坦然地自斟自酌。不久后得常何推荐，受到唐太宗的赏识，当上监察御史。人生难免起起落落，重要的是心不能崩溃。我虽生不逢时，无知遇之望，但一壶酒十千八千那又怎样！

《唐诗三百首》中，李商隐共有32首诗入选，这一数量远超李白的27首。读李商隐的诗，真的是发自内心地感叹他的知识渊博。他在博大精深的历史典故中天马行空，游刃有余，运用自如。除了这首《风雨》，还有“偷桃窃药事难兼”，一句囊括“东方朔偷西王母仙桃”和“嫦娥偷服后羿的仙药飞升月宫”两个典故；《锦瑟》中“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借庄子的故事和杜宇的传说抒发了自己人生如梦，壮志未酬的感慨。李商隐的诗句中，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用典精妙，令人折服，正如他的名“商隐”和字“义山”，也是他的叔父根据“商山四皓”的典故取的，希望他像“商山四皓”那样，虽是隐者，但贤名盛传，后为朝廷“行义出山”，辅佐太子。商隐义重如山，寓意深长。

据李商隐自己多次说，他有着唐朝李氏王朝的血脉，有着皇族宗室的身份，但一朝天子一朝臣，经隔久远的血缘关系无法给他带来任何的现实利益。李商隐的儿时过得异常艰辛坎坷。虽然他“五岁诵经书，七岁弄笔砚”，无奈命运多舛，父亲李嗣病世的时候，他才10岁，除了三个姐姐，作为家里的长子，小小年纪的他不得不协助母亲把父亲的灵柩从江南运回河南老家。千里迢迢，一路上的劳苦辛酸远远超出这个十岁小孩该承受的能力，母亲纵然心疼得只抹眼泪，却逼不得已。

失去了顶梁柱，从此这个弱小孤男责无旁贷地挑起了家庭的重任，强撑门面，在叔父的帮助下佣书贩舂，帮人家抄书、舂米赚钱。以教书为生的叔父非常怜惜他，免费教他诗歌文章，这位叔父在经学、小学、古文、书法方面均有造诣，在他的辅导下，李商隐“能为古文，不喜偶对”，写得一手秀丽的工楷，并三观很正，抱负远大，13岁就知道关心国家大事，对唐朝国运衰微忧心如焚：

七国三边未到忧，十三身袭富平侯。

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

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

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七国叛乱，边患不断，而少侯只顾得与新得的佳人莫愁尤云殢雨，醉生梦死，不忧国事。纤弱少年，竟能把君臣昏庸、朝纲不振的萎蘼现状、把对当朝的不满，勇敢地刻画于笔端，碧血丹心，难能可贵!

16岁时，他凭着《才论》和《圣论》，先得白居易赏识，又得令狐楚知遇，可谓一鸣惊人。

令狐楚是骈体文的专家，对李商隐的才华非常欣赏，且怜悯他的身世，把他收入门下，教授他骈体文的写作技巧，无微不至地关怀他的生活，慷慨解囊资助他的家庭，并常常把他带在身边，逢人便夸耀他的才学，安排他与自己的儿子令狐绹等一帮年轻贵族一起交游，俨然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在令狐楚与令狐綯的帮助下，李商隐的骈体文写作进步非常迅速，终于中了进士，走上仕途。恩师如父，遇到好老师是人生的幸运，在《谢书》中，李商隐表达了对令狐楚"百生终莫忘，九死谅难追"的感激之情：

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携笔砚奉龙韬。

自蒙夜半传书后，不羡王祥有佩刀。

强将手下无弱兵，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李商隐在令狐楚的调教下也成了骈体文的专家，许多官员都曾请他代笔过奏折、书信等文书。有次，在洞庭湖偶遇一伙文人对酒论诗，他心血来潮，当即吟诵一首：“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然后转身离去，留下背后一伙人瞠目结舌，怀疑是哪个大诗人的鬼魂惊艳闪现。白居易那个老头更搞笑，嘱咐家人他去世之后让李商隐作墓志铭，并戏言说来世要是能托生成李商隐的儿子就好了，那样就可以继承李商隐的诗才。李商隐也是非常够义气，儿子衮师出生，真为他取小名叫“白老”，惹得温庭筠一帮文人发科打趣，津津乐道。他且不负所托，为白居易写的墓碑铭，至今流传。

无奈身世飘摇雨打萍，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在李商隐考取了进士的当年年底，令狐楚病逝，历经千辛万苦刚刚才考中进士，赖以支撑的靠山轰然坍塌，虽然和令狐绹曾经一起游学，但出身导致性格、思维上的差异，两人始终是心隔红尘。料理完令狐楚的后世之后，李商隐接受了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聘请，来到离长安五百里的泾州幕府，担任文字之役。王茂元对李商隐的才华也是十分的欣赏，并把他招为金龟婿。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按说是一桩快事，岂料正是因为这桩婚姻，李商隐的一生都被牵连进“牛李党争”的政治漩涡中。

晚唐社会混乱，政局走向逐渐崩溃，政坛上著名的“牛李党争”，源于唐宪宗时的一次科举考试，应试举子牛僧儒、李宗闵在试卷中严厉抨击了时任宰相李吉甫，位高权重的李吉甫岂能容忍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便对他们进行了打压。由此结下的梁子，后来又由李吉甫的儿子李德裕继承了下来，持续时间将近40年。

令狐楚父子是“牛党”成员，而王茂元与李德裕私交甚好，一直被视为“李党”成员。这样说来，李商隐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是承蒙“牛党”的栽培，才有了一官半职。而“牛党”的培育出来的人，如今竟然叛变到“李党”做了趁龙快婿！在“牛党”眼里，李商隐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叛徒，而“李党”又因他曾是“牛党”的人，鄙视他墙头草的行径。

在牛、李两党共同的打压下，李商隐像一只飞禽不要，走兽不纳的蝙蝠，尴尬至极，郁闷至极，空有一腔才华和热血无处施展，出人头地的美好梦想破成一地碎渣。加上“李党”失势，而“牛党”如日中天，鬼使神差，他竟然登门去求做了宰相的令狐绹，希望能看在从小的交情上，拉他一把。令相人品倒是不错，感念旧情，加上欣赏李商隐的才华，就答应了他的请求，提拔他做了太学博士。

好马不吃回头草，身为“李党”的上门女婿，又卑躬屈漆去向“牛党”讨要好处，原本不接纳他的“李党”更加唾弃他，攻击他。在唐朝上层贵族之间，李商隐成了一只不小心钻进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尴尬身份注定了他不可能在仕途上有出头的机会，终生只在一些外派官员的幕下供职。

当时的晚唐，也日益走向了衰败。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皇帝一心扑在服药求仙的路上，崇佛媚道，不能任贤，不顾民生，李商隐那颗受伤的心无处安放。

在那个可以通过“道举”做官的时代，很多学子纷纷脱下世服着上“道士衣冠”，李商隐也在17岁的那年到玉阳山学道求仙，与他而言，学仙却有着别有一番滋味的心酸无奈。但在这里，李商隐曾意外收获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

美丽的小宫女宋华阳，随公主在玉阳山的灵都观修行学道。一个春雨绵绵的午后，她邂逅住在对面的灵隐观的李商隐，两人一见钟情，坠入了爱河。但是他们的爱情在清规戒律下是不能得到认可的，所以他们只能暗中云期雨约。

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尽管不能相通，但两人在思想感情上却早已契合、沟通。昨夜的欢聚，浪漫温馨，意犹未尽的缠绵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不久，宋华阳怀孕了，他们的恋情暴露，李商隐被逐下山，宋华阳则不知所踪。回忆最后一次缱绻，李商隐写了一首七律，还叫《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多年后当他重过道观时，站在宋华阳曾住过的地方凄然泪下：

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人去楼空，音信杳无，当年幽会的地方已布满苔藓，怎能叫人不感伤！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一个人不孤单，思念一个人才是真正的孤单。空对烛影星沉，夜夜孤寂冷清，嫦娥应该后悔偷食了长生药吧。一个又一个的不眠夜，思念泛滥成灾，只缘两人情深似海！

回到洛阳后，李商隐与当地富商的女儿柳枝相识。17岁的柳枝开朗大方，善解音律，和李商隐的堂兄李让山是邻居。一天，柳枝听到李让山在吟诵《燕台诗》，情窦初开的芳心一下子被这情深意长的爱情诗迷住，惊问是谁写的？李让山说作者就是我的堂弟李商隐。柳枝便扯下衣带打上结，请他帮她转送给李商隐求诗。第二天，李商隐和李让山一起路过柳枝家门口，柳枝看见李商隐，就说3天后将焚香相待。在古代，焚香品茗都是待客之道，是风雅之事，是文人雅士身份的象征。显然，在柳枝的心里，李商隐是个让她仰慕的偶像，光芒万丈，神圣威仪。可是，李商隐失约了！约好过几天一起去参加科考的朋友，故意把他的行李提前带往长安。这个玩笑对于一个痴情的女孩子来说，是赤裸裸的辜负。李商隐追随朋友赶去长安，一句告别都没来得及和柳枝说，柳枝在落寞等待中伤心失望，做了东诸侯的妾，东诸侯死了以后，柳枝被大妇卖到妓院，流落到了武昌，两人余生再也没有见过面。对那个曾以罗带乞诗的姑娘，李商隐是愧疚一生的，组诗《柳枝五首》及长长的序言中，可以清晰感受到他心底的那抹隐痛。

幼年丧父，爱情受挫，年轻的李商隐曾经感觉自己如同一叶扁舟在茫茫大海中间风雨飘摇，前途渺茫。直到中了进士，王茂元把爱女王晏媄许配给他，这个身世可怜的才子才有了爱的归属。在政治漩涡中，李商隐最高职位只当了九品县尉，但王晏媄，这位大家闺秀，不贪慕锦衣玉食，与李商隐甘苦相守，琴瑟和鸣，粗茶淡饭中两人一往情深。

为了生计，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李商隐跋涉三月之久，才到达汴梁幕府供职。后来在接到妻子病重的消息后，风雨兼程赶回家，妻子却已经阖上泪水未干的双眼。他悲恸地写下《房中曲》等悼亡诗篇，情感真挚，语意沉痛。其中最著名的、最感人的是《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作为高中语文教材入选课本，解释为李商隐以琴弦断裂比喻妻子去世。而北宋史学家刘攽在《中山诗话》中提到，有人猜测“锦瑟”是令狐楚家的一位侍儿，李商隐在令狐家受学期间，曾与她恋爱，但终于没有结果。没有真凭实据的猜测只能是猜测，就像民间传说李商隐常以荷花为题也是对旧情的眷恋，因为在婚前，他曾有一个名叫“荷花”的前女友，在他进京赶考前一月突然身染重病去世。这两个传说，似乎都不太真实，但多情文士李商隐的爱情诗，格调凄美，感情真挚毋庸置疑。

妻子死后，为了生计，李商隐不得不将八岁的女儿和四岁的儿子寄在连襟韩瞻家，自己到四川梓州给东川节度使柳仲郢当秘书。柳仲郢看李商隐中年丧妻，十分同情，便把军中歌女张懿仙赐予李商隐，帮他料理生活起居。正值中年，续弦也在情理之中，但李商隐因与妻子感情深笃，就婉言谢绝柳仲郢的好意，声称不再成家，并将张懿仙姑娘退回。以后的日子里，他在对亡妻的无尽哀思中，孤独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在那个三妻四妾的时代，对爱情这样专一执着的男人实属稀有。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46岁，李商隐死在荥阳，由于政治宗派斗争的原因，没有人赋诗撰文来纪念他。挚友崔珏闻讯悲痛万分，感慨其才华与不幸的命运，写下两首《哭李商隐》，这两首珍贵的诗，成为现存仅有的悼念李商隐的诗。

成纪星郎字义山，适归高壤抱长叹。

词林枝叶三春尽，学海波澜一夜干。

风雨已吹灯烛灭，姓名长在齿牙寒。

只应物外攀琪树，便著霓裳上绛坛。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

良马足因无主踠，旧交心为绝弦哀。

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

高洁的竹梧桐树都枯死了

神鸟凤凰再也不会飞到人世间来

千里马因为没有人赏识只能弯着腿休息

我因为痛失知音而断了琴弦

你在九泉之下不需要叹息我们的分隔

我相信，作为文曲星的你

一定会再次转世回到人间

但愿，作为文曲星的李商隐，真的会转世回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