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服(01)
文 \ 素衣公子
—壹—
刚过冬至,长安城内就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从江南第一楼的阁楼上望去,白皑皑的一片,叫人看了都直打哆嗦。相府的二公子立在阁楼上,静静地注视着这座被白雪掩盖着的皇城,好像比平日里,更加多了几分肃穆。
雪渐渐停了下来,整座城市也开始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忙着摆摊的摆摊,赶集的赶集,各自都忙活着自己市井的模样,好像是很轻易地就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谁也没有注意到这阁楼之上,还有一个人,正在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就像一只猎豹,正在盯着他就要到嘴的食物一般。可荀祯不是猎豹,他甚至连像样的官位都没有,在这尔虞我诈、弄权作势的皇城,像他这样庶出的官家公子,就只配闲情逸致地吟诗作画,再不济,就是跟一帮皇城的公子少爷花天酒地地厮混。权力和思考,是他永远不被允许触碰和拥有的。
太阳渐渐露出了头,阳光从云缝里一泻而下,照在了皑皑的积雪上,荀祯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地将视线从积雪上移了回来,思绪也从飘荡着的远方回到了现实。
“二少爷,二少爷?”
“嗯?”
荀祯整了整思绪,这才听见有人在唤他,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贴身侍从培风。
培风拿着刺着上好苏绣的披风帮荀祯披在了身上,“二少爷,这雪太过刺眼,当心眼疾再犯。”这时,荀祯也觉得眼前有些黑影了,在这雪刺眼的光芒中确实有些心力不足。
他很自觉地接受了侍从的建议,从阁楼上退了下来,进了屋里。
这是一间布置设计都十分别致典雅的房间,从房内别具一格的木质茶几到墙角摆着的多宝槅子,再到窗台的雕梁画栋,都充分体现出室主人的别雅情趣。这是江南第一楼专门为相府二少爷准备的雅间,他也算的上是这里的常客,因为只有来到这里,才能算作远离他不被允许的那种思考,做着别人眼中他该做的对的事情。
不要想错了,这并不是什么烟柳之地,即使他原本就该活成那种消遣时光花前月下的样子,荀祯也是不愿意这样的。时不时过来第一楼听听曲,作作诗,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不过,即使是皇城最大的吟诗作画的风雅之地,质量仍然不能让他满意。来这儿的有一半是皇城里游手好闲的读书人,为了结交一些达官贵人作为自己入仕的敲门砖,而在这里潜心等待着机会。因为一些达官贵人也会选择这里作为自己结交朋友,扩大势力的场所。还有的就是一些生意场上的人,腰里有了些银子后,就喜欢附庸风雅,聊以称颂。
荀祯对他们没有一点兴趣,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跟他们完全都是两个世界的人,没人知道他真正的志向,可他现在的双手双脚都被束缚住了,要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他一点都不想做的事情上。
不过还能让他开心一点的,就是有时如果运气好,能碰到几个颇有异才的民间高人。和他们聊一些天南地北的风土人情,奇闻轶事,颇能打开眼界,去触发父亲和哥哥不允许的那种思考。
—贰—
坐在雅间里的茶座上,房间的一角生着炭火,让人顿时温暖了许多。又喝了一盏刚烫好的烧酒,加上楼下第一楼的阁主命人送上了的暖炉,荀祯这次感觉到刚刚在外面站了一小会就要冻僵的四肢,有了回暖生发的迹象。
房间里就只有培风伺候着,一般荀祯要是喝了酒想要写诗,压纸研墨都是培风在一边伺候。荀祯不喜欢被人打扰,而培风从小到大,也已经把主子的脾性摸得差不多了。长此以往的熏陶之下,有的时候不知情的人,甚至会感觉培风和他的主子,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酒在肠胃里翻滚着的灼烧感,确实让人诗兴大发。荀祯已经离开了茶座,来到了书案前,培风赶紧上前铺好宣纸,没想到,这时门口却传来了女人的嬉笑声。
不用猜,都知道这是第一楼的阁主——秋娘。只见她一边和身后的管家说笑,一边就已经推开了荀祯雅间的木门。
在见到秋娘之前,荀祯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用花枝烂颤形容女人,但自从见过秋娘走路后那摇曳生姿的身段,他打心里佩服前人的用词精准。
秋娘是南方一个势力很大的官员的亲戚,因为这层关系,才能在天子脚下开了这么大一座茶楼,笼络这全京城的势力,连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得看她几分脸色。这是个不简单的女人,而她之所以一直都很照顾自己,不过是因为自己相府二少爷的身份。
秋娘已经带着笑走进了房间,身后的管家已经在她的安排下去干别的事情了,只有一个小婢女提着食盒跟着她后面。
“这场雪可来的真早,可把公子冻坏了吧。”秋娘嘴上虽在寒暄,一边却早已眼疾手快地将食盒里的糕点拿了出来,“这菊花一点红和这暖心羹是新来的大厨专门为公子做的,公子快些尝尝。”
“名字取得还挺花哨”,还不等培风上来伺候,秋娘都已经把碗筷勺箸递到了荀祯手里,他抚了抚衣袖,用那桃木做的箸夹起了其中一小块菊花糕,轻轻放在嘴里,小口抿了抿,入口即化、口齿留香。便又用勺舀了一口暖心羹,绵绵的,倒是吃不出来是什么食材,但确实食如其名,感觉有一股暖流在身体里流淌。
“姐姐这新来的大厨真是好厨艺啊,照着姐姐这般经营下去,这以后恐怕是全京城的名门权贵都要踩烂这第一楼的门槛了,到时候我要是想来吃上一口,怕是不容易喽。”
“公子就别打趣秋娘了,只要合公子脾胃,公子天天过来都无妨。”正说着,秋娘目光扫向书案,见宣纸空无一字,便知今日还无所出,趁机就调转了话头,“素闻公子酷爱下棋,我昨个儿刚得了个资质极佳的才女,不知公子可愿一见,下上几盘?”
“如此甚好,许久都未下棋了,正可谓棋逢对手其意酣,若是正如你说的如此,本公子必有重赏!”
“好好好,秋菊,还不快去把雎儿姑娘请过来。”
“是”,小婢女拎着食盒很快地消失在了房间中,秋娘又和二公子寒暄了一阵,也退了出去。荀祯继续吃着秋娘带过来的菊花糕和暖心羹,原本的诗兴被中途打断,本来是件窝火的事儿,但却听说有能下棋的才女,倒也是令人宽慰了许多。
—叁—
喝完了最后一口暖心羹,秋娘口中的才女已经候在门外多时了。
“公子,您看是现在就……”
荀祯抬了下手,示意培风将门外佳人唤入。而他自己,已经移步到了茶座旁,摆好了棋盘,静静注视着门口。
培风对着门外的人低声说了几句,那掌事丫鬟就领着后面一个面容娟秀的女子缓缓进了雅间。只见那女子妆容精致,头戴梅花簪,梳着倭坠髻,柳叶眉梢头,双目星璀璨。身穿锦绣梅花纹纱袍,上面的梅花遒劲有力,不畏寒雪,傲立枝头,就如这女子,姿色风骨并存,还伴着淡淡的香气。
“是梅香?”荀祯抬眼时,这梅花才女已端庄地立在了他面前,“可这刚过冬至,又哪来的梅花呢?”
“回公子,是雎儿用的熏香。”
“哦,是熏香……真好闻……”荀祯似懂非懂地踌躇了片刻,便不再继续问下去,而是挥了挥手,示意雎儿坐在他对面,这梅花才女倒也不拘谨,在荀祯的礼让下,执一黑子先行落在了棋盘中央。
“公子,单纯的下棋可没什么意思,不如我们作诗助兴。若是我这黑子吃掉了你这白子,你就得即兴赋诗一首,若是我的黑子被吃掉,我便接着你的尾韵,同样也赋诗一首,谁做不出来,就得让对方三招,如此可否?”
“妙哉妙哉,倒是新颖的玩法,依姑娘的便是。”
一角的火炉已换了两三趟火,房里的二人仍旧保持着开始的坐姿,全神贯注地盯在棋盘上。培风从来没见过能和公子下成平手的,更别提鏖战如此之久还胜负难分的局面。他可不敢打扰,只是一遍遍默默换掉凉掉的茶水,小心翼翼地在门外候着,等着公子的吩咐。
夜渐渐深了,月儿在冬日夜晚的云层里缓缓地穿行,门外的培风已经打了无数次哈欠,守着的小厮们都睡倒了一片。但屋内的棋局尚未结束,他也不敢进去问公子的晚膳。
又过了许久,只听门吱呀一声响了,屋内走出一人,培风立马在慌乱中惊起。在摇曳的火烛光下,瞪大双眼,才辨清是雎儿姑娘,还没等培风开口,眼前的女子的声音便如出谷黄莺,回荡在他附近的空气中。
“去给你们公子熬点驱寒的汤膳吧。”说罢,这女子便消失在了黑夜里。
屋内的荀祯看上去十分的疲惫,几乎已经是瘫倒在了茶座上。培风赶紧将他扶去床榻一侧歇息,将暖炉换了给他捂在手中,接着又赶紧去吩咐厨房做了参汤和一些好消化的糕点,然后叫人去通知秋娘收拾公子落脚的房间。
荀祯虽习惯白天在外游荡,但夜不归宿这种事,还是有所忌惮的。只是今日公子成了这副模样,培风有些心虚,派人回府捎了口信,便又过来安置公子。
喝完参汤,荀祯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梦中,还飘着那一股梅花的幽香,青青幽幽地,好似要把他的魂魄勾去。
—肆—
据说,自从那天的棋局之后,相府的二公子就大病了一场。没人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就连二公子的贴身侍从培风,也猜不出那晚棋局的输赢。有人说是有妖女把二公子的魂魄勾了去,做场法事去去邪气就好了,可相府里面,又有谁敢出来多这个嘴?
被大雪掩盖了一个冬季的长安城,渐渐在一片泉水叮咚的声响中恢复了生机。木轴的窗棂推开,可以看见窗前抽枝发芽的一抹嫩绿。成双的灵鹊在窗前叽叽喳喳地歌唱着,顺着看过去,是窗边立着的双目失神的荀祯。
他已经在自己的府上,养了整整一个冬季的病了。他的父亲每天忙着应酬和官场上的政事,大哥也在打理着自己的人脉,都没有顾得上回家好好过个年,而他在这个腊月,却悠闲的像个不存在的闲人。卸下面具的生活,是悠然自得的,也是寡然无味的。
梅花已经香了一个冬天了,不管是窗外的,还是他心里的。那晚的落子声,和她吟唱的浅浅诗句,都仿佛是梦一般,刻在了心上,久久挥之不去。
“公子?今天起得真早。”
“初春了啊。”
“是啊,公子的身体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要出去散散心吗?”
“如此甚好。”
“公子可有想见的人……”
“去还手绢吧。”
江南第一楼的生意,在过完年后越发的红火,不过是一个冬天没来,却陌生的恍如隔世。手绢上的淡淡梅香还没有散去,梅香的主人就又换了一种香味。
还是淡淡的眉妆,略施粉黛,就能从一众美人中脱颖而出,让人看过一眼就难在忘却。今日一见,梅花才女又换了一身装扮,是那种淡淡的鹅黄百褶裙,外面披着绣着桃花瓣的丝绸罩衣。随着她的走近,飘过一丝甜甜的桃花香。
“雎儿姑娘,你……你的手绢。”
“哦,不值钱的玩意儿,劳烦公子费心了。”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荀祯的面前,可却没有半点想要停下来的意思。在荀祯还没来得及说上第二句的时候,她就带着那股甜甜的桃花香,消失在了视野里。
就像是想要抓住的空气,可无论怎样努力,都是徒劳。
培风看出了主子的心思,秋娘又何尝不知这二公子的心病。自古佳人,君子好逑。只可惜,这佳人已经不是一般的佳人,而是一跃成为她第一楼的招牌。
“桃之夭夭,其颜也秀,其色也娟,其味也芳,其香也沁。一见入目,二见入心,三见如梦。自可谓是朝朝夕夕,心所念之,心所想之,全然不出那花香。只可惜佳人在畔,求之不得。只愿月老勿忘,感激涕零。”
—伍—
信已经叫人捎过去了,但迟迟也没有得到回复。就像秋娘说的那样,雎儿姑娘要做她第一楼的招牌,就做不了他荀祯一人的知音。在这件事上,就算搬出了相府二公子的身份,也是无济于事的。
那一晚的无关风月,坦诚相待,忍不住让人追忆。可再想如那晚一般下棋作诗,竟然都成了奢望。荀祯还是第一楼的常客,每次前去,雎儿都会换一身衣服,换一种香味,但每一次,都找不到初见时的那般怦然心动。
荀祯心里很清楚,他们之间这种矛盾的不平等的关系,就如一道天堑,将二人搁在南北两岸。就算他的心里只有雎儿一个,可雎儿身边却有荀祯这样的二公子一群,天可怜见,天可怜见。
培风已经回来了,不知道这次送她的礼物,她是否收下。
“公子,雎儿姑娘约您今晚去她房间下棋。”
“当真?”
“当真,公子您可要好好准备一番。”
“送她的东西又被退了回来?”
“公子,这次她收下了,看样子雎儿姑娘挺喜欢这套锦绣华服的,还是公子的眼光好。”
“收下了……收下了就好,收下了就好……快,备马,现在就去江南第一楼。”
匆匆赶到第一楼的时候,并没有瞧见雎儿姑娘。秋娘说她去城隍庙诵经去了,荀祯耷拉着脸,心中的欣喜顿时减去了一半,也只好在雅间里等。
一等不来,二等不来,佳人在畔,心中焦怀。
用过晚膳后,终于有婢女过来请二公子移步雎儿的房间了。这算是荀祯第一次看到她的房间,也是第一次,她让男人进入这里。雎儿穿的正是今日他送她的锦绣华服,不过奇怪的是,今日竟没有往日一般的香气了。
荀祯又使劲地吸了一口空气,还是没有闻到,可能是她刚换了衣服,还没来得及,或者,就是忘了。
想的时候,雎儿姑娘已经落座了。还是同样的开局,雎儿执一黑子先行落入棋盘中央。不过今日,倒是没有规定作诗的环节。
又是一阵沉默不语,只能听到落子声和自己的心跳声。还没等荀祯想好说什么,雎儿倒是先开口了。
“你喜欢我?”
“啊……哦哦,我……”
“这里的男人都喜欢我,你又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我,我会娶你,让你做相府二公子的夫人。”
“有什么不一样么?”
“什么?”
“从一座牢笼,跑到另一座牢笼。”
荀祯听不懂眼前这个女子的话,用一种惊奇的眼神看着她。
“我是雎儿,只有天空能够给我自由,你给不了我,第一楼也是。”
“不,这不一样,我能给你我最炽烈的情感,能给你更好的吃穿用度,让你过上一个女子所渴望的最好的生活!”
“可连你自己都困在牢笼内,无计可施,又何故拉我涉足呢?”
“我……”
“公子,回去吧。让相府大人给你娶一门好亲事,那个时候若是你还未忘了我,我便还能坐在这,和你下完这盘棋。”
曲终
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从《诗经》说开去的第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