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喜儿
芭蕾舞剧“白毛女”刚上演时,我们都特别喜欢,那个年代,芭蕾舞离我们很远,但样板戏使她进入了民间。谁也没想到的是八个样板戏很快到达了鼎盛时期。
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停课在家一段时间了,一天上午,爸妈都去上班了,我们几个闲得无聊,我姐说:”老三,你试试下腰和劈叉,模仿白毛女的动作,来一个倒踢紫金冠。“她对我说话,从来都像司令命令警卫员。
我乖乖执行了,那是我第一次试着跳芭蕾舞,我的倒踢紫金冠做出了孙悟空的姿势,把大家笑得东倒西歪,但我在下腰的时候很容易,齐叉和横叉也丝毫不费力气,把我姐惊得无以言表,认为我家出了一个芭蕾舞天才。
为了确认这一点,她让来我家玩的几个女孩轮流试了一遍下腰劈叉,她们基本上都做不来,这更加坚定了我姐的看法。”一颗新星正在冉冉升起。“她喃喃自语道。在这种想法的鼓舞下,我姐匆忙找来纸笔,给上海市芭蕾舞剧院写了一封信。
”尊敬的老师:
我们这里发现了一个芭蕾舞新星,她的身体柔软灵活,可以轻易地完成各种高难度体操动作,芭蕾舞的基本功扎实,很想报考你们学院的舞蹈系,如有机会,敬请告知!
申请人:谢芳“
我那时还不会写信,更不知道谢芳是何许人也,我姐说:”谢芳是一个漂亮的电影明星。用这个名字好,你的名字太男性化,人家会以为咱们是在恶作剧。”
信发出后,我们热切地期盼着,竟然收到了回复:“谢芳同志:我院目前的招生活动都停止了,感谢你的来信。” 一盆凉水浇了下来,美丽的幻想随即无影无踪。
我姐不甘心,坚持让我练功,她说:”你必须每天挖山不止,才有可能感动老天爷。“
我姐是个神人,机会果然来了。
那是一个下雪天,四点多钟天色就暗下来了。每当出现这种天气,我的直觉就告诉我,有大事要发生了。果然,快下课时,张老师跑来问我,“学校成立宣传队了,要挑出一些同学开始排练,你是否愿意加入?”
我当时并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是觉得精力旺盛无处发泄,跳芭蕾或许是我探索世界的一种途径。
宣传队在这时成立,无疑是一根救命稻草,我蒙查查地答应了。
就这样,我开始练芭蕾了,张老师又瘦又高,皮肤白皙,为了荣誉而工作,就像不少人为吃苦而吃苦,为拍马而拍马一样。她说:“眼下,李铁梅和李玉和遍地开花,我家的表叔已经多得数不过来了,咱们不如爆个冷门,排练芭蕾舞剧。”
张老师在学校附近找到一个练功房,我们叫它“木楼”,木楼很老了,木地板踩上去吱呀乱叫,但可以顶足尖,练芭蕾。
在排练芭蕾舞这件事上,二五三医院成功地走在了前头,他们把整场白毛女排练下来,每一场演出都非常轰动,那个时候,军区大礼堂天天上演白毛女,看得多了就略知了一二。
原来整场戏演下来一共有四个喜儿,第一个喜儿叫张巧玲,是从几百个护士中挑选出来的,她长得精巧美丽,脸蛋红扑扑的,经常过来教我们练功。
见到张巧玲,我心里充满了崇拜,感觉她就是电影里的喜儿。张巧玲很漂亮,脸颊红红的,她的眸子很亮,每个动作,每个表情,都深深地吸引了我,原来舞蹈可以使人如此美丽。她只来过一次,给我们做了示范,她将身子一跃而起,一条腿奋力抬起的姿势种植在我幼小的记忆里,那个姿势叫倒踢紫金冠。
后来,喜儿太忙了,就由孟护士代替她教我们了。她叫孟惊奇,是跳窗纱舞的领舞,五官小巧,皮肤雪白,胖乎乎的,在那个年代,胖女生很少,孟护士以前很苗条,不知什么原因,她突然开始发胖,肉嘟嘟的小脸几乎被绷破,富有青春活力的身体被脂肪充满。自从她给我们跳过四个小天鹅之后,就有同学说,她演绎的是四个小天鹅被绑在一起了,我们悄悄给她起了个外号“荷兰猪”。
练了几个月的“擦地” “ 绷脚尖” “竖劈叉” “扶把和压腿练习”,以及一位,五位,小跳,大跳,张老师就开始挑选角色了。
令人惊讶的是,在一群毛孩子里,竟然把我选成了喜儿,听到这个消息,全家都很高兴,母亲认为我被选上很正常,因为我从幼儿园开始就是文艺骨干,但我姐却说这是因为她有一双慧眼,毕竟,在此之前,她已经在家训练我一阵了。
一个姓刘的男生被选为大春,他长得苍白细长,肩胛骨惨忍地突出着,似乎是专门用来惊讶众人的。同学们总是当着他的面质问“哪里像大葱?根本连小葱都不够。”在内蒙古,当地人称“大春”为“大葱。”
我从小就有股子愣劲,加上喜欢舞蹈,我练习时刻苦的程度把自己也惊到了。芭蕾舞鞋是从上海买回来的,练功鞋是灰色的布面,演出鞋是绸缎面,两根带子绑在脚脖子上,自从穿上它我的心也被绑住了。
穿上新舞鞋,我开始了幻想,幻想激发出力量,增强了我的吃苦精神,一直有着“娇骄二气”的人,竟然练出了令人吃惊的芭蕾基本功。有一种单腿弯曲的旋转,我转起来就收不住,像疯狂的陀螺,让人惊喜万分却又担心不已。
在迥然不同的艺术形式中,我仔细体验着舞蹈的语言以及它所表达的感情。芭蕾起源于世界的另一端,对我来说是感知世界的一种方式,而这一切要通过足尖来表达,足尖支撑着全身,足尖凝聚着痛苦,多一斤肉,它就要加倍付出。
随着彩排结束,我的脚指头关节处的皮肤被磨破鲜血渗出,惨不忍睹,练芭蕾是非常辛苦的事情,没有极度的热爱很难坚持下来,欢乐和痛苦相依相随,它们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
终于迎来了第一次演出,我太紧张了,口干舌燥平衡困难,平时练得很好的旋转,演出时几乎把我扔下台去,但我控制住了,我故作镇静使身体出现了颤抖,身体的表现很奇怪,我颤抖着跳完了整场,直到被两个狗腿子醉虾般架走,我的身体仍在筛糠。
尽管我几乎搞砸了,演出结束时,场内还是爆发了热烈的掌声,观众被几个会顶足尖的小女孩惊呆了。很快,演出一场连着一场,在内蒙古,小学生跳芭蕾舞我们海小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一传十,十传百,海小宣传队迅速爆红了。
那时,我的皮肤像瓷器,化了妆之后,假辫子一接,再穿上红棉袄,绿裤子,一个漂亮的小喜儿就诞生了。张老师最初也不会化妆,我头几次演出时就像熊猫,后来才慢慢地由熊猫变成了喜儿。每次演出后,我的脚指头流血不止,缠着纱布,走路一瘸一拐。
有一段日子演出成了家常便饭,经常演出的礼堂叫乌兰恰特,在新华广场附近。演出前,我总是又激动又兴奋,梦游般走路,撇着外八字。
11岁的我走到了精神快乐的边缘,那时的人生很简单,一个梦,就让一切都清晰了。练芭蕾提高了审美,练久了出现了幻觉,认定自己已在高空飞翔,鲲鹏展翅背负青天。青天之下,舞台之上,我时常滋生出一种幸福感,或许“真正的快乐都溶于荣耀之中”吧!
在乌兰恰特演出的时候,母亲总是在外面等着我,她手里永远都拿着一根棍子,那是她的警棍。我妈偏爱我,她有五个孩子,为了接我,大晚上一个人骑车来到这么远的地方等着我。
演出结束后,我和母亲来到大街上,空旷的街道,寒风呼啸,远处的灯光在发抖,城市变得寂静而别有意味。
多年前的塞北高原内蒙古,有着深蓝的天空和数不尽的星星。星空下,她会把我放到自行车后座上,带我回家。她其实并不会像正常人那样骑上自行车,她必须找到一个马路牙子,然后左脚站在上面,右脚用力一蹬,车子就上路了,但是摇晃得很厉害,就像飞机的起飞,不用助跑,腾一下升空。
母亲骑车的技术很差,即使如此,她也要风雨无阻地接我,把我拖在车子后座上,哪怕一起摔得鼻青脸肿。
在寒冷的冬夜,她顶着风骑回家,路灯把我的影子撂倒在水泥路面上。我又累又饿,困得厉害。我把围巾包严实。远处的火车传来吭哧吭哧的压着铁轨的声音。我打一个寒噤。城市宁静而寒气逼人。
每次演出,我都激动到浑然忘我的程度,于是丢三落四成了常态,不是丢一条围巾,就是丢了毛背心,但我妈觉得我在台上的精彩表演足以让我丢盔卸甲,似乎有资格把一切丢光。看在我为家争光的份上,她从来没有批评过我一句。
我得寸进尺,终于把新买的紫色围巾也丢了,当时身边的男女同学不是穿着蓝色的列宁装就是旧军装改制的衣服,人群中只有这两种颜色。我那条紫色围巾就像一枝红杏出墙来般耀眼夺目,谁捡到了都会爱不释手的。
毛背心是妈妈的心血之作,我想她一定很难过。因为那件毛背心的设计独特,楼里的很多阿姨都来看过,问我妈那个图案是怎么织成的。她在玫粉色的胸前搭配了金黄色向日葵般的颜色,那是我妈一生的杰作,也是她织毛衣的巅峰,却被我给弄丢了。
我妈积累了很久的愤怒终于爆发了,并由此联想到以前我丢的一双手套和一只袜子。那天,我不得已穿了一只袜子回家,因为实在找不着另一只了。我妈看我穿着一只袜子,又好气又好笑,不知说什么是好。
每次丢东西后我都怀着侥幸的心情,怕母亲揍我,我辩解道,“后台灯光很暗,我要像瞎子阿炳那样摸索着把衣服放在一个记得住的地方,还要在演出结束后不拿错别人的。“
我妈说:“你把好东西都丢光了,只有脑袋长得挺结实,每次都能扛着回来。”我惭愧极了。我妈紧锁的眉头和咬着牙的神情,比打我一顿都难受。我真想说,妈你打我一顿吧。
沉默是最有力的惩罚,那以后我就很少东西丢东西了,丢东西这个习惯算是翻篇儿了。
一年后,我即将小学毕业,要去二中了。
一天,海小宣传队的张老师通知我说,”你要开始作B角了,让晓丽来担任A角,她比你低一年级。” 我听了很难接受,心情五味杂陈。
我不想长大,长大意味着告别。我突然意识到,大春和四个跳窗花儿舞的女同学,全都比我低一个年级。
一开始选的喜儿也是低年级的,她个子高,两条大长腿,但是两个狗腿子托举她下台的时候举不起来,张老师才考虑让我来演,原来,我被选上喜儿,只是因为身材又瘦又小,容易被狗腿子举到台下而已。
今晚,我回首往事,才意识到演喜儿这件事对我一生的影响,它奠定了一个小小少年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