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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吹又生 02

2019-09-15  本文已影响0人  杜痕远

我第一次遇见春生,是在八岁的时候,那时我读三年级。

我记得那天下午长久阴霾的盐河县终于难得放晴,盐河小学三年二班教室门口阳光灿烂如金,上课铃响之时,一个黑黑瘦瘦的男孩儿突然出现在光幕之中,他眯起眼睛,低着头,两只手捏着一只衣角。

“站在门口干嘛,快进来呀。”班主任范老师有些着急,“男子汉,怎么像个大姑娘似的,还不快给大家介绍一下自己。”

男孩儿依然捏着老式白衬衣的一只角,上半身保持着这样不动的姿势。只有套着“九分裤”的一双腿犹犹豫豫地支撑着身体走上了讲台,最后像两根木棍一样杵在了范老师身后。范老师笑容密布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算了,我来介绍吧,”他转过头对我们说,“这是咱们班上的新同学,何春生,刚从外地转校过来,希望大家能互相帮助,共同进步。”何春生终于抬起精瘦的脸,同时咧开嘴挤出一丝讨好般的笑。他的手终于离开了衣角,却瞬间迷失方向,横竖都不对,仿佛变成多余的物件。

突然,他的嘴里飞出了一截黑乎乎的不明物体,啪嗒一声准确无误地粘在了前排一个女生的课本上,同时我们听见那女生发出的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随之而来的,是教室里接连爆发的一阵阵哄笑。

范老师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刚才一言不发了,原来这孩子嘴里叼着一截果丹皮呢。范老师笑容密布的脸突然阴云密布,和盐河县的天气变化正好相反,他一把抓过何春生白衬衣的袖子,声色俱厉,“上课咋能吃零食呢?还不快捡起来!”

也许班上的同学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讨厌何春生的,或者可以说春生的第一次出现就决定了他招同学讨厌的特质。那个被春生弄脏了课本的女孩儿不依不饶地朝春生的书包吐了一口唾沫,终于露出报仇雪恨一般的微笑,她让和她玩得好的几个同学远离春生,她还以敏锐的嗅觉闻到春生的身上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味道,她危言耸听地告诉大家那叫狐臭,是一种传染病。

何春生成了三年二班大部分同学共同嫌弃的对象,一些平常不合的同学因为对春生共同的嫌弃而成为了朋友,他们在一起时永远有聊不完的话题,全是关于春生。我从他们的话题中知道,原来春生曾经跟随他外婆呆在农村,因为教学条件差,春生基础薄弱,所以他再努力都跟不上我们班的学习进度。越是这样,班上几个名次排后的男孩儿就越想让春生永远保持垫底,好衬托出他们的“进步”,为此,他们背地里将春生的书包藏起来,或者将他的书丢到了墙角的垃圾桶里,当春生因为上课掏不出课本被范老师骂时,那几个男孩儿就把头埋在课桌下窃笑不已。

可是春生却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后来去垃圾桶将那本已被揉得皱皱巴巴的语文课本捡了回来,用手压了压,又放在屁股底下坐了又坐,才又摆在课桌上。上课的时候,春生谨小慎微地在皱巴巴的书上做着笔记,尽管范老师很少抽他回答问题,但他几乎在范老师每一次提问时都高高举起手臂,整只手仿佛失去旗帜的旗杆。下课后,我和三三还有一帮同学在一起打打闹闹,春生却一个人孤独地坐在位置上,日复一日地沉默着,百无聊赖,女生们更是害怕被传染狐臭而远离他。一些最开始并不讨厌春生的同学渐渐随了大流,其中包括我,仿佛这就是一种“政治正确”,仿佛只有孤立春生,才能更好地融入集体,才能获得周围人的认可。

春生到我们班上整整一周了,我对他的了解却只有这么多。剩下的时间,我都和三三在一起厮混。三三是一个胖胖的男孩儿,他的鼻孔常年挂着一串亮晶晶的鼻涕,他发愣时鼻涕就滑下来,触及上唇的一刹那又被他一口气吸回去,他总舍不得揩掉。我和三三的友谊建立在一部小霸王游戏机上,三三告诉我这是他爸买给他的生日礼物,三三每天放学都邀请我去他家里玩小霸王游戏机,我们最喜欢玩“魂斗罗”,我总是将手柄摁得声声作响,三三每次都气急败坏地提醒我,“轻点摁,摁坏了你要赔。”

我与春生的第一次真正相识已经是一周之后的事了。盐河小学开了一次紧急会议,据说是落实教育局下发的文件要求,我们从范老师的口中得知,起因是最近盐河县发生了一起儿童拐卖案件,教育局要求学校要采取办法对学生放学回家情况实行监控。于是那天放学后,我们盐河小学每个班的学生都按照家庭住址分成了几组,住东边的分一组,住西边的又分一组……同时明令要求放学回家的路上每个组的同学都必须排成一列,谁到家谁才能离队,直到最后一个同学平安到家。

我们这组走到最后只剩下三个学生,我,三三和春生。原来春生和我们住在同一个方向。此时我们的队伍已经不成样子,我和三三走在了一起,而春生一个人背着一个红色大书包,与我们拉开了越来越远的距离。春生想跟上我们,我们却一直捉弄春生。春生跑,我们就跑。春生快,我们也快。春生停,我们也停。春生慢,我们也慢。很快,春生就放弃了,后来我只听见他的书包里传来有节奏的文具碰撞的叮当声,我问三三:“他一直跟着我们,他该不会也住在春风街吧?”三三吸了吸鼻涕:“我看是。”

“我也住在这!”春生似乎听到我们的疑问,大声回答道。接着他指了指旁边一间简陋的门面,那是一家新开的理发店,装修俗气,设施简陋,招牌白底红字,“玉苏理发”。春生扯着嗓门对我们说,“张玉苏是我妈。”他充满笑意,似乎觉得我们应该和他做朋友,因为我们都是春风街的人。

春生说完就钻进了理发店门口垂下的蓝色珠帘,我看着他背上的红书包像一张红抹布消失在珠帘处。三三一把拉过我,一脸嫌弃的神情,“快走,别跟他多说。”我转身时看见春生的妈张玉苏从珠帘里探过头来,珠帘后面,春生似乎在和她说着什么。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张玉苏就是春生的妈。在我的印象中,张玉苏是个苦命的女人。

当时的春风街已经不是再早之前的春风街了,一年前的夏天,我就感到大人们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们步伐紧张地走在春风街上,仿佛丢失了什么东西一样。有一天我看到春风针织厂的大门紧闭,门上贴了封条,像范老师在我卷子上画满的红色大叉。而从此以后,春风针织厂常年不停的机器轰鸣声再没有响起。

春风针织厂破产了。厂里的男人女人们像流水一样分散到盐河县各处,干起了各种各样的小买卖,我母亲做起了卖水果的小生意,而我父亲也在那一年离开春风街,开始打工漂泊的日子,从此父亲在我心里只留下浅如薄雾的印象。

春风街上开了一家理发店,那已是冬天的事。那天早上,我和三三看见,薄雾朦胧中,张玉苏一个人站在梯子上安装那张广告牌,摇摇欲坠的,她的男人照样没有出现。我和三三都知道,春风街著名的酒鬼何正伟也许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呢。我们对酒鬼何正伟的印象深刻,他每天都把酒瓶子系在腰带上,一路走一路喝,碰见谁就没完没了地瞎扯一通。有一天晚上我和三三学着大人的样子叫他“酒疯子,”他却骂我们“狗日的”,我和三三冲过去就把他的酒瓶子夺过来摔倒地上,他不依不饶地追了我们两百米,最后醉倒在地。

后来春生出现在春风街了。春生是推着一辆小三轮从玉苏理发店里走来的,在昏黄的路灯下,春生的神情凝重如铁,他走到他父亲醉倒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把车停好,然后扶他的父亲。他当然是无法将他的父亲直接抱上小三轮的,所以他需要先将他的父亲拍醒,他用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父亲的脸。何正伟翻了个身,竟然打起了呼噜。他把马路当床了,还睡得挺香甜呢。春生又加重了力度,何正伟终于醒来了,何正伟醒来就给了春生一巴掌,“啪”的一声惊动了春风街的街坊邻居,而我和三三通过墙壁的缝隙只看见春生捂住了脸,他竟然没有哭一声,他隐忍地将何正伟扶上了小三轮,一双眼睛在灯光下折射出不同于同龄人的复杂神情。春风街的街坊邻居们对这一幕已经司空见惯了,他们一言不发地看着春生将他父亲拖回了玉苏理发店。我和三三同样一言不发,但我心里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情绪。

大人们再三提醒我们不要招惹何正伟,因为他具有严重的暴力倾向。我第一次知道何正伟不好惹是因为目睹了他和他老婆张玉苏之间的那场令人惊心动魄的打斗。谁也不知道事情的起因,我们只是看见何正伟扯着张玉苏的头发,像提着一只兔子。张玉苏在何正伟的手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她的衣服被扯烂成布条,她的头发如黑色丝线在空中飘荡,她像一只提线木偶根本无力招架。在浓重的酒气中,何正伟脸色涨红如一只发狂的野兽。而春生站在旁边,一动不动地像一尊石像,只是眼神呈现出千丝万缕的恨意。

我从小就知道张玉苏是个美丽的女人,却不幸遇到何正伟这样的男人。可是大人们往往把一部分责任归结到张玉苏身上,他们在背后对张玉苏指指点点,我听到他们闪烁其词的议论,他们说张玉苏这婆娘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至于怎么不省油,他们却对我们这些小孩讳莫如深。

春生和他的母亲张玉苏肯定不知道这些,当他背着书包站在玉苏理发店门口等着我和三三时,我们看见他的脸上满是纯真的笑容,我们看见张玉苏在珠帘后面对他露出慈母的微笑,她笑着看着我们似乎将我们当作了她儿子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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