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 杏园惆怅满枝红
1
吴家小儿又来哭娘亲了,真是让人心烦。我化作人形,双手托腮,坐在树杈上看着他。
“娘亲,我今日去学堂背书了,先生夸我聪明。我背给您听......”扎着两个小髻的娃娃摇头晃脑开始背书。
“娘亲,陈妈给我做的油炸糕,您最喜欢吃的,我给您放这里了。”我闻着香气,算是歆享供奉。
“娘亲,大娘又生了个妹妹。我今天从她屋经过,她骂我晦气,我就被她屋里的桂香打了一巴掌。娘亲,您为什么不在我身边呢?”10岁的吴淡人还是个小哭包,肿着半边脸一边哭一边拔着树下的青草。
“娘亲,今日爹爹回家了,他给几个妹妹都带了礼物,还将弟弟抱在膝头哄了半天。我躲在门口看了半天,他都没有想起要见我。他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啊?”
我是吴家后院的一株杏树,在修行500年之时终于可以化为地仙。
然而没想到历雷劫那天,暴雨倾盆,吴家小儿的娘亲衣冠不整冲了过来,后面是个半裸身子的男人,还有一堆丫鬟婆子。脑袋撞到树干上,顿时鲜血四溅。
5岁的吴家小儿睡眼惺忪,光着脚丫冲了出来,所幸,被婆子捂住了眼睛。
听说是小儿娘亲与人私通被撞破,气不过便撞了树。不过她的魂魄却说是大娘子设计陷害,她发觉不对,便立马往外逃,却不想他们恶人先告状,干脆以死明志。
因她鲜血污我,我无法成仙,只得再等仙缘,不过阴差阳错错过了雷劫劈身。
她哭着求我照顾她的小儿,我只得点点头,便见她被鬼差带走。照顾小儿就当是为自己积善缘了。
2
吴家不为她立碑祭奠,吴淡人想母亲就来杏树下。
他喜欢躲在树叶里,但是爬树不熟练,缎面靴底又软滑,眼看就要摔下树。我只得化作人形,轻轻接住他。
他没有惊慌,只是扑向我的怀里,大喊娘亲,娘亲。后来他抬起头仔细看了看:“你是谁?你你不是我娘亲,你长得像娘亲又不是。”
我只得一本正经说:“我是杏花仙子,你娘去天上当仙女了,让我来照顾你。”说罢就点点他粉嘟嘟的面庞,消失不见。
小时候他是粉团子,总是喊我现行,然后就要抱着我一抱就是大半天。我只得撑开结界,隐去两人身影。
他奶声奶气说起其他孩子有娘亲疼的时候,眼睛里是羡慕,是落寞。我活了500年,第一次知道小孩子也会寂寞。这个时候变个黄杏或者杏花给他,他就能欢天喜地半天。
“仙子,你是我的,我一个人的,你要一直陪着我啊!”粉团子又紧紧抱住我。“嗯,我会照顾你一世的。”
从那以后,他就经常来树下。花开花落,他陪着我或者我陪着他一年又一年。
春天看杏花朵朵盛开,如粉似霞。夏天花褪残红青杏小,绿叶掩映。秋天摘杏黄,赏黄叶如蝶般纷纷下落。冬天最孤单,我们俩就落雪一片片一片片盖满大地。
漫长的光阴里,难得有了陪伴。他们常说吴家杏花这几年越开越盛如烟霞漫天,长久不败。
3
15岁,吴淡人高了,也瘦了。不再随便抱我,只是跟我说人间的事情。比如他查清了他娘事,他要科考中举之类。
现在的他身形挺拔,眉眼清秀,嘴唇总是紧抿,依稀有他娘当年的样子。不过正因如此,他爹更加厌弃他,淡人在吴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好在他总是静心读书,丝毫也不在意,他也喜欢在树下读书给我听。平时都是四书五经,有一天却给我读了《牡丹亭》不知情之所起,一往而深。
我真是不明白,杜丽娘如何为爱而生,为爱而死。
而没多久,吴淡人就带了个妙龄少女来树下。
少女着镶粉色边饰的浅黄色衫,新月小鞋上缀着大粒珍珠。眉如远山,丹凤大眼满是盈盈春水,红唇一点带着笑意。真是个俊俏的小丫头。
吴淡人可能想叫我出来,我也没应。只是看着他俩玩着飞花令,吴淡人唇边小酒窝越笑越深,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开心过。
后来他俩经常来树下玩耍,少女是淡人娘家远方表妹,说是什么大学士府千金。吴淡人来树下的次数越来越少。我恢复了清闲的日子,甚至有些寂寞。
后来少女真嫁入吴家,但是新郎不是他,是他大娘的儿子。我见过那个蠢钝如猪的孩子,完全配不上那般冰肌玉骨的女子。
成亲当天,吴淡人带了大坛大坛冷酒来了树下。他喝了很多酒,酩酊大醉,醉了以后又像小时候那般抱着我,簌簌不断的泪珠子简直要烫伤我。
“我小时候护不了娘亲,现在护不了芸娘,为什么他们要将我喜欢的都夺走,我明明只要一点点就好。”
一向温文尔雅的吴淡人在我怀中呜咽低吼,我轻轻抚着他的后背,一如儿时。
猝不及防,我唇上一热,滚烫的酒气扑面而来。脑海一片空白,不记得那夜巫山雨云是何滋味。
只记得第二天,淡人捡起衣衫仓皇而逃。我望着他的背影满树杏花纷纷扬扬落下。初春,白雪尚未消退,像是白色锦缎上落着点点鲜血。
那天之后,吴淡人大病一场。大娘子跟大夫暗中使坏,明明是风寒却当热病治,还熬了大补人参、鹿茸之类,淡人眼看要一命呜呼。
我没法离开,只能日日远远望着他的方向。吧嗒,有冰凉的东西落在我的手上,竟然是一滴泪。
我没等到吴淡人,却等来了芸娘。她簪环退去,穿着单衣跪在树下,一边哭,一边祈求淡人他娘显灵救人。
春寒料峭,她浑身冻得通红,我只觉得她的泪珠滚烫,烫得我生疼。一颗内丹,变作一颗黄杏,交给了她。
我仍记得她恐惧而又感激地看着我,瑟瑟发抖。我只是以手指掩唇示意,她便心领神会,拿着杏子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4
后来有天深夜乌云遮月。芸娘满身伤痕,哭得梨花带雨乞求吴淡人带她走。“小哥哥,带我走吧,他简直要折磨死我了。因为我救你,婆婆污我跟你有奸情日日打我,只等公公回来便要家法处置。我怕是活不久了,带我走吧!”
“我,我不能带你走,芸娘,你,你不要担心,爹回来我会替你求情的。我们清清白白,白白,不会,不会,有事的。爹一定会听我的。”吴淡人面色苍白,他从小一撒谎就会结巴,此时他却好像底气十足。
芸娘究竟是女子,被他安慰,哭着哭着便也放下心来。
我站在杏树上,看着他。我太了解他了,春闱在即,他等了那么多年,怎会轻易舍弃呢。
带芸娘走,能去哪里呢?无论去哪里,他都与仕途无缘了。听说他后来搬出了吴府,不知道是躲我,还是躲芸娘。
同是一个暴雨之夜,芸娘披头撒发,浑身是血,后面是拿着棍棒的家仆,面目阴鸷的吴家老爷和夫人紧跟其后。
芸娘大喊:“我清清白白,问心无愧,你们血口喷人,我爹爹会还我清白。”随即又是一头撞在树身,鲜血被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少夫人身染重病暴毙,怕传染当即火化。三日后去娘家报丧。收拾了。”吴老爷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多一句嘴,割了你们的舌头。”
芸娘魂魄飘飘摇摇,见了我,泪落不止:“小哥哥,好狠心呢。我心里好怨呢。”
我不知如何回应,只得拈出一朵杏花,放于她额间,“忘了吧,投个好人家。”芸娘怨气散去,冲我甜甜一笑,一如当年我初次见她那般。
鬼差开口嘲笑我:“你这杏精好不容易要成地仙,却自毁修为,真是愚蠢。”
5
当年科考,吴淡人高中状元。不过,听说吴淡人朝堂上投了吴家政敌一方。吴老爷结党营私、贪污受贿的事被抖搂得一清二楚。
本是罪不至死,但是吴淡人将芸娘去世真相呈给大学士,老人当下暴怒,几本参上去,吴家满门抄斩,家产没收。
那天,吴家家宅哭声一片,随后火光冲天,曾经煊赫门庭一时化为齑粉。
而最后我只看到吴淡人满面狰狞,往树身泼上火油,然后取出火折子。
“哈哈哈,你这个杏妖先是魅惑我,随后又对芸娘见死不救,都怪你!芸娘没了,我要为她报仇!你毁我幸福,都怪你!吴家人该死,你也该死,我今日让你们血债血偿!”
我能做什么呢?百年修为为了救他尽数散去,最后一点也送了芸娘。烈火灼身,我笑自己活该。
这个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渴望被爱,实际上只爱自己。无法面对我,无法面对丑恶的自己,便干脆迁怒于我,一把火干干净净。
我依稀想起幼时初见,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冲着杏树大喊:“杏花仙子,你真好看,我长大了定娶你为妻。”
文/叶子
配图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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