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村伯乐推荐好故事 本周值班(1.20-1.26,收稿中)非•主题写作偏爱

楮先生

2023-11-14  本文已影响0人  寒雁鸣云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传承

“嵌竹丝挂檐,镶玉透绣扇”,这是两百多年前,能工巧匠们修建倦勤斋的手艺。倦勤斋是乾隆皇帝养老的宅子,极尽低调的奢华,不提那些巧夺天工的摆设,单就说装饰用的内饰画,都是空前绝后的存在。这画叫通景画,绢本重彩,中西合璧,贴满四壁和顶棚,您甭管站哪儿看,这屋里都仿佛是当院儿一样:青藤爬满头顶,喜鹊飞上房梁,近处仙鹤亭亭玉立,远处宫殿勾心斗角。虚虚实实亦真亦幻,敢情这全息立体3D影像老祖宗早就看过。

东西地道,可架不住年代久远,慢慢地也就显着旧了,等到故宫博物院开始修缮这个院子,发现修不了,手艺早都失传了。一等等了六十多年,到了2002年,翻簧技艺的传人重出江湖,修复工作才重新启动。这边厢开始修复竹编文物,那边厢通景画也准备补色。专家把绢画揭裱下来一看,发现它后面衬着一层桑皮纸,一查资料,发现此纸大有来头——它是古代高丽进贡的,以绵茧造成,色白如绫,坚韧如帛,正是通景画百年不腐的幕后功臣。专家进一步查过资料后又犯了难,这种古纸的制作工艺在清代中期便已逐渐失传。比起调色补色,找到这种纸反倒成了最大的难题,文保部的曹主任四处寻觅不得,修复工作再次陷入瓶颈。

1

“小小的纸儿呀,四四方方,东汉蔡伦造纸张。南京用它包绸缎,北京用它来包文章……”刘师傅坐在山洞口,哼着小调。两边是对出的青山,已是满眼的绿。更远的地方,山头还是白的。早些天,春风吹化了冰,一淙溪水由山中涌出,汇聚,成了一条大河,蜿蜒在群山之中。

这里是2005年的贵州丹寨县,贵广铁路要在一年后才开始规划,动工更是遥遥无期,南皋河畔的这些苗寨,有如世外桃源,散落在云和山的彼端。这里的时间是凝固的,正所谓“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不少古代技法因此得以流传至今。

刘师傅六十多岁,是个造纸的——以构树为原料,纯手工打造的皮纸——他这手艺不知打哪儿起源,也不知道传了多少辈儿,反正村里世世代代都传承着这门手艺。

刘师傅身后的山洞叫“穿洞”,一块大石壁向外倾斜,当中有洞口,洞深约1500米,内有暗河,遍布石柱、石笋。洞口立着一架水碓,洞内是造纸的流水线,顺次摆着抄纸槽,榨纸机,火焙等设备,周围堆满了家伙事儿和材料:木碓,石臼,大锅,抄纸帘,石灰,柴火……洞内冬暖夏凉,又可遮风避雨,好似神仙所在。

前几天,一场春雨催出了构树的嫩芽,刘师傅估摸着该开工了,便过来穿洞收拾一番,盘盘去年的库存、原料,清洗一下工具。然后再去老主顾那里走一圈,看看今年有多少订单,好赶在春天备齐原料。

他这古法造纸术历史悠久,工序严格遵守《天工开物》里的记载,有五大步骤,但要往细了拆,能拆出120道工序。放在今天来看,这么繁复的工艺打造出来的手工纸可称得上是艺术品,理应价值不菲,可是在二十年前,哪有什么“非遗”、“匠人”这些词?在这大山之中,皮纸还不如草纸有用。

造纸术养不活刘师傅,他得去种地、打工,贴补家用。空闲时,他可还得造上几刀(纸的计量单位,一刀是一百张)纸,为的是手不会生。他还需想办法把纸卖出去,或者送出去,用的人多了,才能知道皮纸的好处,有了生意,手艺才传得下去。

前几年,生意越来越差,刘师傅得用更多时间去打工,逐渐力不从心,便想收个徒弟,一来有个帮手,二来也能尽早把手艺传出去。找来的这位叫赵小文,二十七八岁,长得怪机灵的,玩儿心大,看什么都新鲜,干什么都没长性。刘师傅不大放心让他传承自己的手艺,但是除了小文没别人愿意拜师,也就只能将就着。

没想到小文好奇心太大,一上手就上了瘾:剥皮,浸泡,蒸煮,砸烂,浣洗,搅拌,抄纸,压纸,晾晒……全套工序学下来,已经过了三年。

“此纸落在我的手,张张……”刘师傅还闭着眼哼曲儿,小文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接着他唱了句:“都得拿去糊窗户!”

“嗯?”刘师傅睁开眼,被阳光晃得有点头晕,缓了缓,嗔掇他道,“你这不押韵啊,窗框吧,窗框押韵。”

小文苦笑着说:“您还有心思说笑话呐,刚得着信儿,老王家的买卖也关门了。”

老王是刘师傅的大客户,在市里开个卖文房四宝的店铺,不仅卖书画用纸,还有装裱用的褙纸、扇面、油纸伞之类,全由刘师傅供货。买卖一直不瘟不火,今年终于难以为继,关门大吉。

刘师傅叹口气,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老王没来退货已经算是仁义,可是少了他,今年的纸卖给谁去?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头更晕了,一个趔趄又坐回去。望着连绵的群山,他出了半天神,像是问小文,又像自言自语道:“你说,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就卖不出去呢?”

“东西是好东西,就是没用啊。”

“怎么叫没用呢?”刘师傅皱起眉头,摇头晃脑地背起《天工开物》里的介绍,“物象精华,乾坤微妙,古传今而华达夷,覆载之间,万卷百家,藉有楮先生(纸的代称)也。”

“还是老词。”小文心里嘀咕,撇撇嘴说,“行啦,行啦,您就别往脸上贴金了,还唐诗宋词诸子百家呐,您上书店里看看,哪本是用皮纸印的。您自己都唱了——北京拿它‘包’文章,您这纸啊,也就能当个包袱皮儿!”

平日里,师徒俩没事就好斗嘴,刘师傅正要反驳,突然一口气没捯匀,猛烈地咳了起来,把小文吓了一跳,以为师父真动了气,赶紧去给他倒水。别看小文嘴上说得轻松,其实心里也不痛快。今年是他学艺的第四年,本该出师挑大梁了,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大显身手,买卖就要黄了。

刘师傅喝了口水,不再争论刚才的事,叹了口气,哑着嗓子嘱咐小文说:“先别开工了,你去市里转转,看看有没有销路再说。”说完去仓库里拿出一叠纸交给小文当作样品,又从兜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票子,一边摩挲平一边数,“一五,一十……这有一百五,不够你去几天的,一会儿再跟我回家拿点儿……”

小文看着心里一酸,说:“别数了,路费我还掏得起,等回来再说吧。”

刘师傅停下手,说:“也好,那你先垫上吧。”他又望向群山,长叹一声说,“不知道山那边有没有人需要咱的纸……”

太阳平了山,小文收拾好行囊,来跟刘师傅打声招呼,远远地,看刘师傅还呆坐在洞口,可没了歌声,心里又是一阵难过,发誓这趟出去一定得有点成果。

2

小文去了临近的都匀市。先找文房四宝店,有那么两三家,都卖宣纸。装裱字画倒是用皮纸,但需求量不大,还有两家接收了老王的存货,够用个两年的。至于卖扇子、油伞的,连个专门的店面都没有,全是杂货铺里卖的廉价货,不可能用皮纸。

小文又找了教写字画画的机构,也没有哪家用皮纸,皮纸当然是好东西,但它不过“发墨可爱”而已,比之宣纸的“墨分五色”仍逊了一筹,更何况这些学校只用机器生产的伪宣纸,哪舍得用手工纸?

都匀市地方不大,一天下来转了七七八八,小文连样品都没掏出来过,走到哪儿不出三句就被打发走。他没了主意,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手工纸。心里这口气一泄,登时又累又饿,想起走了一天连口水都没喝过,正好路边有个茶叶店,玻璃门上写着内设茶座,便走进去,一个是歇歇脚喝口水,再者,纸没卖出去,总不能空手回去,便想给刘师傅买两包茶叶。

都匀的毛尖很是地道,小文教老板娘来二斤,再沏上一壶,他坐下来边喝边看老板娘打包。只见老板娘扯过两张正方形纸,倒上茶叶,三翻两转就做成了一个方头包,再用纸捻绳捆十字,系上环形活扣,用手扯断,递到小文面前。

小文看了看,说:“这茶叶包打得还挺漂亮。”

老板娘得意地说:“也算门手艺吧。”

小文看着那个包,灵机一动,说:“您这手艺是不错,可惜啊……”

“可惜什么?”

“这纸差点意思,”小文摩挲着茶叶包的表面,“这是草纸,茶好,包得也好,纸不行,包装是门面,一摸就掉价哪行。”

说完,他由背包里掏出一张纸,往前一递说:“您看看这纸怎么样?”

老板娘没伸手接,笑了:“纸好不好先不说,冲你这话,准是外行。”她指了指茶包接着说,“茶叶不适合用纸包装,买回家都得装茶叶筒里才行。”小文听了有点尴尬,手里的纸送出去也不是拿回来也不是。老板娘是生意人,不能驳了顾客面子,说:“你倒是给我提了个醒,也不是没有用纸包的茶叶。普洱茶好像就讲究用纸包装,要不你去云南打听打听?”

小文听了眼睛一亮,他虽去不了云南,但老板娘的话又让他燃起了希望。第二天,他在市里转了一圈,找到个茶城,别说,还真有一家卖普洱的。小文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掌柜的看了他的纸,摇摇头说:“你这纸不行。”说完,从货架上拿下一饼普洱,放在小文面前,指了指说,“普洱是后发酵茶,需要和空气接触,让它慢慢陈化,纸包的透气性好。再一个茶的吸附性强,容易串味儿,棉纸又正好能吸味,保护了茶叶的品质。棉纸的确是首选,不过你可听明白了,普洱用的是棉纸,比你这纸更软也更薄。”

小文心里明白,棉纸和皮纸只是叫法的区别,薄厚只在于抄纸的轻重,轻则薄,重则厚。他带的样品是去年褙纸的库存,那种纸本就要求厚实。小文不想跟掌柜的解释这些,他觉得掌柜的就是搪塞他,压根就没想买,就算想买,这么小的作坊能用得了几刀纸?小文想:既然包装纸是条正路,那就得找更大的市场,市场大了总能找到大主顾。

他想了一夜,决定去北京。云南虽是普洱的产地,但他担心那里的市场不够开放。再者,北京是文化之都,一说起文化少不了文房四宝,也许手工皮纸会很好卖也说不定。

主意已定,他一时间心潮澎湃,仿佛这一趟北上,就能把这小山沟里的小手艺推向世界。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心想:这想得未免太乐观了,还是先从茶叶下手,掌柜的说了纸有那么多好处,为什么只能用在普洱上呢?普通茶叶保不齐也能用得上呢。他决定做个试验,把那二斤毛尖的包装纸换成自家的皮纸,看看皮纸的清香能不能让茶叶变得更好喝。

第二天,小文给刘师傅打了个电话汇报,然后踏上了北上的旅途。

3

小文在北京西站下了火车,他以为得花上两三天才能找到合适的茶商。没想到随便一打听,都知道买茶叶得去马连道,那里全是茶城,更妙的是它离西站不过三里地,小文走不到半小时就到了门口。

马连道是北京的茶叶集散地,主打一个二道贩子,有讲究卖茶的,有讲究沏茶的,有讲究品茶的,可是,没有讲究包装茶的。小文转了半天,吃了一堆白眼,走到一家叫“黔之茶”的买卖门口,想着老板可能是老乡,便走了进去。老板看了小文带来的毛尖,并不觉得有什么额外的香气,小文坚持说是因为包的时间短所以不明显,非要让老板好好闻闻。老板哭笑不得,心说你不又卖茶叶跑这捣什么乱,不耐烦地说:“你这古法造纸是古玩啊,拿来包茶叶算怎么回事,你应该上潘家园卖去。”

小文不知道潘家园是什么,老板告诉他那是卖古玩的地方,小文说:“我这不是古董啊,我这都是新做的。”

老板撇撇嘴说:“都是古董谁买得起?仿古不行吗?你去了就知道了。”

小文还想打听怎么坐车,老板已经懒得搭理他,告诉他出门坐6路去六里桥,上了三环再找车。小文一想,自己倒真有点儿钻牛角尖,卖的是纸,干嘛非跟茶叶过不去?于是谢过老板,离开茶叶城。

小文坐上公交车,正赶上晚高峰,三环堵得一动不动,等磨到潘家园天都黑了。市场就在三环边儿上,灯火通明,他可累得不想进去,决定先找个落脚处,等白天再做打算。他舍不得在大街上找旅馆,便顺着市场旁边的小胡同往东走去,谁知这胡同都不太长,走一会儿就又上了大街,一口气走出两三里地,才找到一个小门脸儿,挂个旅社的招牌。

小文进去一问价,也不便宜,正犹豫要不要再找找,前台说有八人间还剩一个床位,问他住不住,二十块一天,小文赶紧答应下来。

前台领小文进了屋,他刚在床上坐下来,隔壁床的一个中年人就凑过来套近乎。小文说明来意,大哥挺开心,压低声音说:“这屋里住的都是看病的,整天愁眉苦脸的,也不说话,快憋死我了。”又问小文吃饭没。小文说没吃,大哥非要拉他去饭馆。小文不舍得,大哥说就门口那苍蝇馆子,便宜,我请客。

上了桌,大哥介绍自己姓张,对小文的皮纸挺有兴趣,东问西问不住点头。最后他跟小文商量道:“你这纸卖给我吧。”

小文大喜,忙问老张要多少,老张说就你身上带的匀给我吧,我生意不大,用完这拨后面再说。

小文白激动一场,心想:你这是诚心想买吗,你不就是想我送你几张么,这是重要的样品,给了你,万一后面不够用,耽误了大生意怎么办。

老张倒也不勉强,俩人闷头吃完饭回了旅馆。小文旅途劳累,又跑了一天,躺下就睡死了。

第二天一睁眼可坏了,纸丢了!小文的背包敞着,钱包倒没丢,就少了那几张皮纸。转头一看,隔壁老张的铺盖不见了,小文心里登时明白过来,急忙去找老板,老板听完冷哼一声,“自己东西不看好了怪谁,怕丢东西你住单间啊!又没丢什么值钱的,几张破纸你喊什么喊,你去派出所问问,看人家管么。行了,住宿费退你,别跟这闹别扭了。”

小文没办法,老板说得不错,几张纸轻如鸿毛谁会管,可是没了样品他还怎么去推销?愁眉苦脸地出了旅馆,他突然想起那两包茶叶,包装纸不也是皮纸么,虽然就巴掌大小,东西可错不了,好歹能顶一下。

这么一想,心里踏实了点儿,按计划去了潘家园市场。离着老远,马路牙子上就全是摆摊的,一直通向路边的一个大牌坊,牌坊后面高搭天棚,下面一个个小摊位,卖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卖纸的。等张嘴一问,跟马连道差不多,全是二道贩子,上下家都固定,没人看得上小文的皮纸。

小文逛了一圈坐商,没结果,出了牌坊又上了马路,地摊儿上的东西花样更多,有卖旧书旧字画的,小文赶紧上去问,摊主骂了句“有病”,小文低头看他的书,敢情都是草纸。

又往前走,围着几个人,中间一个人抱着个纸包,脚边一个口袋,连个摊儿都没有,小文迈步要过去,心里一激灵,回头去看那人手里的纸包,一眼就看出那是皮纸。他凑过去往人群里看,果然是老张!他正和一个老头一唱一和揽生意。

老张说了:“这茅台啊,它得发酵,您说是不是?”

老头捧着:“这话您说了。”

“可是呢,也不能沾太多空气。”

“怎么办呢?”

“就得拿这棉纸裹。”

“老祖宗的主意。”老头冲周围人点着头道。

“80年代以前啊,茅台都用纸裹着。”

“这是真的!”

“您各位上眼啊,我这可是正宗的老茅台。”说着话,老张把手里的纸包托到围观的人面前晃了一圈,“您就光看这层纸,真正贵州古法造纸术,专供茅台,看看这纤维,冲这纸它就假不了。”

小文听完,鼻子没气歪了,心说:还专供茅台?要这么简单就卖出去,我大老远跑北京来干嘛?

小文伸脖子一看,皮纸包成一个瓶子状,印了个大红章,写着“贵州茅台酒”,他这才明白昨天老张干嘛要买纸。

围观的几个人不住点头,光叫好不掏钱,一看就都是托儿,小文不敢硬来,低着头退到圈外,不知该如何是好,想了想,去市场管理处找了管理员,前因后果一说,管理员挺同情他,可是就这么两张纸,无凭无据的也不能抓人,只能搬出市场条例,说个人不许卖酒,把他们轰走了事。

小文没拿回皮纸,挺沮丧,又一想:拿回来又什么用,已经跟茶包一样裁成碎片了,还盖了章,回头别人再说他这不是自己造的。

管理员拍拍他肩膀,说:“要我说啊,你就不该来这儿,这地界没有正经玩意儿,你呀,趁早……”他扬了扬手,比了个“请”的动作,眼睛一转,想出主意,“你不是卖纸吗?你奔琉璃厂啊,上那儿问问去。”

管理员告诉小文,琉璃厂是一条文化街,都是卖文房四宝的店铺。小文一听来了精神,问明白路线,又坐上公交车。

4

这文化街跟之前两处又不一样,都是独立门脸,小文一家家走过去,卖纸的还真不少,可是大买卖两三层楼,小的也有拦柜挡着,根本见不着主事儿的,问了几个伙计,没人关心柜上的货是打哪儿进的。

走来走去,一直走出琉璃厂东街,拐进了杨梅竹斜街,看见一家小门脸,跟个杂货铺差不多大,有个大叔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摆弄折扇,小文猜这人肯定是掌柜的,便上去搭话。

北京人爱闲聊,掌柜的正闲得难受,跟小文一见如故,一口气聊了一个小时。他看了小文带来的纸,连连点头,说:“不赖,不赖,东西地道!”然后又摇摇头,说,“地道是地道,我这庙小,装不下啊。”他指指店里,又晃了晃手里的折扇,“你看看,也就扇面用的上,买个十张八张的,于你也不顶用啊。”

小文于是请教道:“那您看还有什么路子没有,给指点指点。”

掌柜的摇了摇头,说:“你要想走量,就得去那边。”他往琉璃厂那边一指,“不过人家那都是大买卖,你光靠地道不够,你得有名有号。”

小文也回头望向那边,路灯刚亮,琉璃厂大街灯火辉煌,更显得这边的小胡同黯淡。掌柜的出了会儿神,一拍大腿说:“你看我这记性,怎么把这事儿忘了。”他转身进了店铺,翻了半天,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小文说,“故宫有个什么殿在翻修,听说需要高丽纸,高丽纸你知道吗?”小文摇摇头,掌柜的接着说,“其实谁都不知道,不过既然叫高丽纸,那应该有年头儿了,你也是古法造纸,可以去碰碰运气,运气好直接中标,运气不好呢,你进过故宫说出来也有面子。这片子上是负责人的联系电话,你赶明儿问问去吧。”

小文大喜,千恩万谢收下名片。就近寻了个招待所住下,第二天一早就给负责人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正是曹主任,但是不巧的是,他去了安徽出差,便指点小文先去故宫的文保部登记,等他回来再说。

原来曹主任听说安徽有古法造纸的传人,这两年已经跑了四五趟去寻纸,小文心疼长途电话费,没跟曹主任说明白,便匆匆挂断,这让他留下了终生的遗憾。

再说小文拎着茶叶包奔了故宫,接待他的是助理小张,听说小文是贵州来的,小张心想高丽和贵州离着几千公里,就算造纸工艺差不多,恐怕也不是一种东西。便问小文:“你知道高丽纸吗?听说是由绵茧造的。”

小文想起师父平时给他背的那些《天工开物》,笑了笑说:“据古籍记载,坚固的皮纸,扯断纵文就像是丝绵一样,所以也叫绵纸。您说的高丽纸我没听说过,但是绵茧纸我是知道的,其实这是文人的一种比喻,形容皮纸洁白柔软。您想想,蚕茧是造丝绸的,丝绸多少钱,纸才多少钱,怎么会用蚕丝造纸呢?”

小张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倒像是有两把刷子,替他登记在册后,跟他说:“行了,样品放这里,您就回去等通知吧,估计得等一阵子才能有结果。”

小文连忙把那两包茶叶放到桌上,小张一看就不乐意了,问:“您这是几个意思啊,咱可不兴送礼啊。”

小文讪笑着解释:“路上出了点儿事儿,样品丢了,您受累,凑合用这包装纸吧,一样的东西。”又说,“这茶叶我也没别处放,总不能扔了,您就收着吧,就当做好事,帮我减轻点负担。”

小张无可奈何,把茶叶放在一旁,算是收下了,不过在登记册上备注了一条“暂无样品”。

5

小文从故宫出来,不知道曹主任要多久才回来,只好先打道回贵州。这一趟北上,结果说不上好也说不上糟,虽然进了趟故宫,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没有订单还是开不了工。他心里忐忑,不知道怎么跟师父交代。

到了穿洞,没见着师父,又下山去了师父家,一推门,差点把他呛个跟头,屋子里乌烟瘴气,他几乎看不清摆设,再去看师父,原来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好像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小文腿都吓软了,踉跄着扑到床边,还没张嘴,刘师傅早听到动静,睁开眼,哑着嗓子低声问:“回……来啦……卖……出去没……”

小文眼泪一下涌出来,猛点头儿道:“卖了,卖了!您等着,我先叫医生去。”

刘师傅一把攥住小文胳膊,病似好了一半,问:“真的?快说说!”

小文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没敢说实话,只说故宫需要检验他们的皮纸,“您放心,咱这纸肯定没问题。”

“对,没问题。”

“而且也没听说有对手,早晚的事。”

“那我得赶紧起床,”刘师傅拉住小文的胳膊,“搭我一把。”

“您歇着吧,”小文把师父按回床上,“我还没问您是怎么回事呢?”

“我没事,没事……偶尔咳嗽,老毛病了。”那咳嗽像特意在等人叫,刘师傅说完就又猛烈地咳了一阵。

小文每到秋冬就会去市里打零工,不在师父身边,他迅速回忆着去年夏天,不记得师父身体有没有异样。

“不碍事,咱还是早点开工吧,这都耽误了一个多月了。”刘师傅边说边又要起床。

小文拗不过刘师傅,又不能说还没有订单,脑袋上一下冒了汗,支支吾吾半天,突然急中生智,说:“对了,故宫要的这纸,得是六到七尺的,咱现在可只能捞四尺的。”

刘师傅愣住了,他们的造纸工具——抄纸槽抄纸帘,都是单人使用的,最大只能捞出四尺的皮纸,要想捞更大的纸,不但需要新的工具,还得两人共同操作。做新的工具需要钱,他没钱,俩人搭档捞纸,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能不能扛住。想来想去,叹了口气说:“无论如何,先准备材料吧。”

刘师傅坐在穿洞口,他感到自己马上就要油尽灯枯,远远地望着小文,他不知道自己还来不来得及捞出八尺的皮纸。

小文在山上,砍构树,砍了一棵第二年能再生出三棵,取之不尽;小文在河边,剥树皮,去掉两层,取最内层网状纤维晾晒;小文在河里,泡树皮,教它软化,南皋河水的弱碱性还能去除木材中的焦黄;小文在洞里,煮树皮,用石灰水煮上七天七夜,煮成浆糊;刘师傅也进洞,和小文一起舂树皮——或者叫浆糊——小文用木碓捣,刘师傅把石臼里的烂泥划拉到中心。

烂泥浸水,纤维分离,得到悬浮液倒入纸槽,便是捞纸环节。20公斤的抄纸帘,舀水,抬帘,纸纤维留在竹帘上形成一层泾纸膜,减一分嫌薄增一分嫌厚。最后,把它倒在板上,一层层叠起来,挤出水分,烘焙晒干,就有了这薄如蝉翼、千年不腐的皮纸。

捞纸本是一人的工作,师徒二人都是个中好手,竹帘仿佛手臂一样自如。如今换了大号的抄纸槽和抄纸帘,俩人得对举荡成,可是多了一双手,谁都觉得别扭。

这抄纸讲究的是纤维和水流方向一致,你这边推快点,他那边水流就乱了。纤维不均一时又看不出来,得等晒干后才会发现一边薄一边厚。其实也不明显,但刘师傅是老匠人,容不得一点马虎,非教小文跟他一起多练习。

俩人慢慢推舀,小文喊着口号,好让俩人频率一致,但是刘师傅总忍不住咳嗽,不光节奏会乱,甚至手抖得抓不住竹帘。俩人原本一个小时能捞出二十多张纸,现在合二为一,可只能捞出三张。

又练了半个月,速度还是没长进,刘师傅苦笑着说:“老啦,不中用啦!”

小文安慰他说:“不碍事,咱慢点捞,现在就攒起来,不怕人家来要货。”

可是,故宫一直没来要货,小文给曹主任打了几次电话,时机不好,总联系不上,贵州山区打长途又不方便,也不能一天到晚在村公社守着电话,他焦躁起来,想干脆再去北京看看。

刘师傅拦住他,平静地说:“山外有山啊……中国这么大,不见得只有咱们会这个,许是叫人截胡了吧。”他咳了几声说,“没事,这八尺的纸正好给我垫棺材用。”

小文听了泪流满面,可又无能为力。

6

小文回贵州一个多月后,曹主任才从安徽回到北京。小张一看他满面春风,就知道这次有了成果。果不其然,曹主任在大别山里找到一位制作桑皮纸的传人,终于带了古法的手工纸回来。

纸被送到国家图书馆的古籍实验室检测,不几天,实验室的易老师带来结果,曹主任组织召开了研讨会。易老师对纸张比较满意,各项指标都接近了乾隆时期的高丽纸,原纸的强度极高,耐折次数高达九千次,这桑皮纸虽稍有逊色,但也能有六七千次,完全够用。

曹主任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修复工作总算有了着落。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觉得茶水都比平时好喝,易老师也赞同,说这茶叶的确多了些树木的清香。那茶叶正是小文用皮纸包过的毛尖,其实跟普通的茶叶没多大区别,但是易老师常年跟纸打交道,对此十分敏感,而曹主任近两年一心都在纸上,对易老师这种纸张专家的话自然也格外推崇。

等散了会,小张会来事儿,非让曹主任把小文送的茶叶拿走。主任倒没推辞,揣着茶叶筒回了办公室。喝了一阵后,茶叶见了底,曹主任觉得这茶喝得还有点上瘾,想再买点儿,问小张这个茶叶是什么品种,也说不明白,只知道是贵州的茶。曹主任只好带着剩茶叶去了马连道,找来找去,找到一家叫“黔之茶”的铺子,便进店打听。

老板一看曹主任带来的茶叶,就说是都匀毛尖,给他沏了一壶作对比,曹主任品了半天,觉得不对劲,老板笑道:“您这是心理作用,头回喝好喝,老惦记着,再喝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曹主任不承认,非得较真,问老板这茶叶怎么选的怎么炒的是不是有秘方。老板是个二道贩子,哪懂得那么多,被问得招架不住,便有点不耐烦。冷不丁地,他想起来上半年也有个小伙子跟他逗闷子,好像是因为什么劳什子纸,于是一拍大腿,忽悠曹主任说:“您可说着了,您这茶叶确实有秘方——就在一张纸上!”

老板添油加醋吹了一通古法造纸,曹主任猛地想起好像是有个贵州的给他打过电话,也没空再管什么茶叶,一口气跑回办公室。小张说的确有这么档子事,那人讲得挺专业,但是没带来样品,后来又有了安徽的桑皮纸,因此没再提这茬儿。

曹主任一想也是,安徽那边订单都下了,确实没必要节外生枝,这事也就过去了。

转眼到了第二年开春,国家图书馆有一批古籍需要修复,易老师来找曹主任,想让安徽的王师傅帮忙做一批桑皮纸。曹主任很为难,通景画对褙纸的需求量很大,王师傅这种古法造纸的小作坊,光是供应倦勤斋已经有点力不从心,哪儿还腾得出手来?

想了半天,曹主任想起小文,告诉易老师说:“去年有个贵州的皮纸在我这儿登过记,也说是古法造纸,就是不知道质量怎么样,要不你去问问他?”

尾声

又到盛夏,小文把构树皮浸泡在南皋河里,拎着一瓶酒上了山,在构树丛里,有一座墓地,前一阵小文把三年生的构树砍秃了,它便露了出来。

小文走到墓前,先鞠了躬,然后倒了三杯酒,对着墓说:“师父,我来看您啦,今儿来是有几个喜事,这三杯酒您可一定得喝。”

他端起一杯,对着墓碑举起,再洒在墓上,“头一个事儿,咱买卖开张了,国家图书馆,修古书,流传千古,咱这纸可真正地传承文化去啦。

“这第二件事,就更露脸了。国家弄了个什么非遗认证,我也说不明白,说是保护文化遗产。咱这纸不是正好被北京选中了么,算是出名啦,省里已经派人找过我了,说给咱们一个指标,以后咱这就是国家承认的手艺了。您说说,我何德何能啊,当这什么传承人。”他鼻子一酸,有点说不出来话,抹了下眼泪,“您要是还在,以后您就是这行儿的代表,是祖师爷啦……

“要不说人怕出名呢,非遗这事儿一出吧,咱名气就更大了,这不嘛,茅台镇上已经有几个酒厂找过我了,说需要封口用的纸,想跟咱长期合作。当然了,包酒瓶比修古书可能差点意思,但是挣钱啊,而且人家要的多,我一人做不过来,打算再找俩帮手。古法造纸是您家祖传的手艺,我得先跟您汇报一声,不过,您一直想的就是要把这手艺传下去,肯定不会反对吧。”

小文举起最后一杯酒,洒在墓地旁边。

“最后一个事儿,”他抬头望向远处的群山,“听说国家要修铁路了,到广州的,听说那铁路会架得比山还高,一下子就能飞到山的那边。咱的纸总有一天会走出大山,走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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