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肯《火车》:向城外走去

2025-02-02  本文已影响0人  云间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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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肯的短篇小说《火车》,于2021年12月18日获得第十九届百花文学奖中篇小说奖。

授奖词写道:思想质地及先锋姿态,是宁肯介入历史与现实的方式。《火车》通过记忆拼贴出一段别样的时空之旅。置于叙事中心的小芹和她周身雾霭般的谜团形成了火车下的道道辙痕,而她的失踪与重现则暗示着当下与过往之间的隐秘关联。在秩序的废墟之上,我们将如何重建历史、重建自我?宁肯以非凡的叙事能力,在解构与重建中,制造出真实的悬疑及悬疑的真实。

小说起点是一九七二年,当意大利人安东尼奥尼拍摄《中国》时,走在镜头中的几个孩子的镜像被永恒定格了。他们就是五一子、小芹和“我”这七八个小孩子。

但在照片背后,他们真实的生活圈子是北京大杂院,是在琉璃厂到永定门火车站。他们在铁轨、岔道、绿皮火车、黑色货车和货车站之间奔跑追逐的童年时光,也似电影镜像般被作者回放了。

开篇一段极有年代感的细节描写。火车铁轨上,一群没有目的奔跑的少年,不为食物,不为任何预定的目标,单纯地为奔跑而奔跑。铁轨、白雾、护城河、火车远远奔来的震动,一切都是他们即将来临的成长的布景和配音。多么纯粹的快乐时光。长大后才知道,无所事事,不为什么目的而奔跑,只为奔跑而奔跑,只为好奇而奔跑,只为快乐而奔跑——那应该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也应该是长大后再难获得的极致快乐吧!

在作者以文字重构的七零年代,让我从时光机中看到一群小伙伴肆意奔跑。很羡慕他们能在一起奔跑,是谁和谁并不重要,只要是参与者都有同舟共济的自豪感,小小的那个“我”不再孤独,像是集成到整体的一颗牢靠的铆钉。也许就课本知识而言,他们不尽如人意;但在玩耍实战中成长的孩子,群体活动就是最好的老师,这样的孩子本能是异常聪明的。

他们模仿绿皮火车车尾耍帅的押车员;发现黑皮闷罐车厢、模仿修理工穿戴,装模作样用扳手修理火车;攀爬货车尾部车箱建立秘密王国,扮演《铁道卫士》和打扑克。这一切行为,我能想到最贴切的词,就是“无厘头”,然而这样的无厘头却是绝对纯粹的快乐。

不光孩子快乐,永定门桥上的大人也很快乐。桥上永远有人在打鱼,冬天凿开冰也打,每天打得上来打不上来都打,网抬起落下,像钟一样准确。无论能不能打到鱼,撒网打鱼这个过程就代表快乐。撒网的动作就像一种信仰,对快乐的信仰,对慢生活的信仰,对自由支配时间的一种礼敬。当我们白发苍苍,被时光的滤网筛过之后,最后的记忆,可不就是这样闪闪发光,永不磨灭的片段么?

修建铁路时,永定门城墙被扒出的豁口

《火车》中场景描写的年代感,读起来先是有一种慵懒悠闲的快乐,继而莫名氤氲而起如水雾般飘渺的悲哀,想深入探究,却很快就无影无踪了。也许潜意识里明白,快乐的下一步必然是不快乐,正如生命的衰老和死亡永远不可抗拒。

小芹的故事,似乎不经意地又一次验证了这一生活真相:岁月静好往往是短暂的、偶然的,而鄙陋残缺才是持久和必然的。小芹在五一子和“我”这一群孩子中,除了是女生,是核心,还有其他的特殊性。她的父母是高知且远在新疆,这位个性叛逆的女孩子和外婆留在北京。在那个需要粮票的特殊时代,小芹有粮票有零花钱,这在孩子群中显得尤其特殊,小伙伴们还可以依仗她不时品尝一点冰棍和汽水。但在货车车厢的秘密王国中上演扑克大战之后,一切格局都变了。

在这个故事里,当火车滚滚向前,坐在列车上的每个男孩子都跳车了,唯独小芹没有跳车。她一张一张扔下扑克牌,小伙伴们一张一张捡起扑克牌,眼睁睁看着她远离。由五一子带头决定否认一切,否认小芹来过火车站。于是,由一群孩子主导的残忍谎言拉开了序幕,他们否认一切,既不报警,也不报告家长。于是,命运的车轮就以他们任何人都无法承担的罪孽,冷漠地吞噬了小芹的庸常生活。

当然,坐在列车上的每个人都可以跳车,也可以不跳,但每一种自以为的主动选择其实都是身不由己,因为你没有不去选择的权力,谁也没有。只是,小芹在各种偶然的叠加下,独自承担了一切后果。噢,不!这一场谎言和隐瞒,还让小芹的外婆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些撕心裂肺的寻死觅活,在小芹失踪三月后终止。就连小芹的父母从新疆回京奔丧时,也没能知道小芹失踪的真相。

时间如火车一样一去经年,不肯回头。当小芹归来,儿时的伙伴情谊仿佛已经消散在空气中,像那趟列车一去不复返。她离开的这一年五个月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发生?她归来为什么会行同路人?这是一个所有人都想知道的故事,但这是一个悬疑,也是个秘密。大杂院的人们终于知道五一子和“我”这一众孩子的谎言。但火车早已离开了当初的站台,有谁来追究当年孩子的责任呢?

唯独终日在房顶上的“我”,在一次又一次间断地询问小芹的过程中,一点一点接近了事情的真相。然而生活的火车再次脱轨,小芹被警察带走,原因是一本手抄本禁书(毒草)。

当每一个人都在想,真相到此时应该大白于天下了。作者宁肯却残酷地告诉我们,所有对于过往的叙述,都像那本著名的手抄本一样,没有几个人拥有全本……

为什么一定要追究真相呢?时间会让一切变成历史,也许有的真相永远不会让你知道,也许没有人在乎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往事。除了那些几十年过去都依然内心难以安定的人……

《火车》的故事,在“我”白发如雪的四十年后,在我终于从小芹父母处得到她的电话号码,并拨出电话时戛然而止。

也许导致我有四十年都不能放下的执念,是小芹选择不跳车时,一张一张扔下扑克牌的犹豫;也许是淡漠叛逆的小芹,回到大杂院后的那一场失控的“大雨”。

我从没偷窥的毛病,但那次的哭声——呜呜的深长的大哭,让我踮起脚尖看到雨一样的她。

她想姥姥?

我从没见过神情那么混乱的脸。

四十年后,当火车轰隆隆呼啸而过,震动起古老的永定门桥轨道旁,那些新新旧旧的鄙陋尘灰时,小芹的故事早已淹没在时光里。但是“我”还在,镜中的“我”白发完全像雪山一样,或者我就是雪山的镜像——直到“我”拨通了小芹的电话。

如弋舟所解读,小说中有一处惊艳伏笔:

“——向城外走去。”

这宛如一个隐喻。而隐喻,从来便是短篇小说的另一个名字。在那个隐喻的“城外”,残酷的青春期展开了,穷困但也不乏情义的童年展开了,心灵废墟的重建也展开了。

作者宁肯,1959年生,北京人。主要作品有《宁肯文集》(八卷),包括长篇小说《天•藏》《蒙面之城》《三个三重奏》《环形山》《沉默之门》、散文集《北京:城与年》《我的二十世纪》、非虚构《中关村笔记》。曾获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奖、首届施耐庵文学奖等奖项。现为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

在《火车》中,作者把麻木不仁,冷漠自私的人性用童真的言行漫不经意地呈现,反而滋生出触目惊心的痛楚。即使年代背景被略过,小说对于生命的磨砺和再塑,对于个体的叛逆与悲剧,以及文学与现实的对峙,在克制地叙事中反衬出超常的张力,从而让人更加珍惜废墟重建的期望逐渐萌芽。

永定门,是当年北京外城七座城门中最大、最壮观的一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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