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村伯乐推荐好故事 本周值班(9.16-9.22,稿满,新收稿件拟放入下期)简书伯乐推文汇总优选热文

老马的垒山石

2022-07-05  本文已影响0人  啄木鸟的卓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行情不好,组了七年的剧团要解散了,老马把自己捯饬了一顿,整整齐齐地去了团里,俨然一副去见老相好的打扮。连老团长都笑话他:“你是水仙不开花——装蒜呢?说吧,你想要啥?就冲你今天这身,我让你享受一下特权,优先选。”

老马一脸傻笑。他啥也不要,就要那块十斤重的垒山石。团长老刘觉得不可思议,连连拉住他的衣袖,这破石头有啥可要的?老哥我不诳你,你再选选。任老团长怎么劝,老马就是犟,坚持要那块破石头。

老马说:“剧团要散了,石头留着当个念想。”老刘这才猛然想起,老马是这个剧里一个搬石头的老者,没有台词,负责从舞台右侧把石头搬到左侧的石堆上,垒成一个山坡。老刘一阵感动,说以后行情好了,再组这个剧团,一定再请老马和这块石头回来。老马抱起垒山石,像老母鸡孵蛋一样连连朝着老刘点头。老刘的话像一粒麦种子种在了他的心坎里。

就这样,老马用一辆缺了铃铛的凤凰牌自行车把那块垒山石驮了回来。拐进巷子下坡时,忽然迎面而来的风吹得老马有些恓惶,眼里的泪花一下子就泛起来。他立住车,扶着巷子的围墙,心里好一阵呜呜,才回家里。

老马家在巷子里的“两棵杆”小区,就是小区门口旁立着两棵电线杆。问起来住哪儿,说泽林小区谁都不知道,但一说有两棵电线杆的小区,大伙儿都豁然开朗起来,连连说原来是那儿,两棵电线杆。久而久之,就简省成了“两棵杆小区”了。

老马家住一楼,有个巴掌大的小院。七年前老马刚进剧团时就在院前种了棵三角梅,现在三角梅已经亭亭如盖,撑起一片天的感觉。正值孟夏,三角梅开出火红的花,像燃烧着怒火。但花多也麻烦,就是雨一打风一刮,满地都是成朵成朵的花。这不,老马的老伴春英正拿着笤帚在扫呢,簸箕里已铲了满大半。见老马颤颤巍巍地抱着块石头进来,摞在三角梅的根茎上,脸色就铁青着。

“你们剧团散伙,你不会就捡了块石头回来吧?”

老马嘿嘿一笑:“这石头我来来回回地抱了七年了,我舍不得。”

“你抱我两三年就舍得了,这石头你抱了七年不舍得?不舍得你就跟这块石头过吧。”春英丢下笤帚和簸箕,呼啦啦甩着膀子奔回屋里。春英原以为老马会要那套缀有一支梅花的戏服回来,那是她去看老马的戏时看上的。它穿在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身上的,显得气质非凡。春英虽然已经不年轻,但这戏服不花哨,只有一支梅花,旁逸斜出,傲然独立,这不是活了一辈子的春英吗?

老马拾起笤帚和簸箕,哗啦哗啦地扫着落在地上的三角梅,火红火红的,像地上被烫出一个大大的红窟窿。老马心里就想,这剧团还能聚起来吗?老马望了一眼三角梅根上的垒山石,一阵颓然。

这块垒山石还是七年前老马去莱城的老人山上淘下来的。那时候,团长老刘刚开始组《莱山印象》话剧团,需要一位搬石头的老者。老刘力排众议让刚刚退休的老马来饰演。老马是极力反对的,主要原因是老马觉得自己不是专业演员,舞台经验除了小时候演过一出《红灯记》里的路人甲,几乎等于零。

但老刘铿锵有力地说:“这才是观众最想看到的,我的老马诶。这个老者必须质朴,只有不会演,没有演出经验的人才最合适。这样观众才不觉得是在演戏啊。”

老马眉头一直拧着,心里砰砰直跳,仿佛已经置身在偌大的舞台中间,一束强光照射在他单薄的身上,如同一粒子弹击穿他的内心。他还是慌,想想舞台下全是黑压压的人,全都像站立的狐獴盯着你,能不心跳加速热血上涌走不动道儿吗?

末了,老马还是说,让我再想想。

老马这是想采取缓兵之计。兴许老刘就能找到更合适的演员呢,自己当个热心观众就好,鼓鼓掌,吹吹口哨。心想着,老马捏起手指往嘴里一送,用力一吹,一声悠长又响亮的哨声从飞出。老马咧开嘴笑了,好像又回到了十二三岁那个狂野的少年时代。

但老刘岂是轻易放弃之人,他可是团长,怎么说大小也是个官,官威凛凛,说一不二。说什么也要架着老马来试戏。戏服一穿,全剧组的人都惊呆了,这不就是从剧本里走出来的人物吗?而且气质很到位,稳重、朴拙,这角色果然非老马莫属。

可道具石头一搬,就感觉好像缺点什么,再换一块大点的,更显得不协调。老刘正发愁呢,老马却凑上来说,要不找块真石头试试?这样才显得真实。一语惊醒梦中人,老刘狠狠地在老马肩膀上拍了一下,说,嘿嘿,你这匹老马还是那么灵醒啊,就这么办。

话虽这么说,但具体怎么办,老马还是一筹莫展,比方说具体多大、多重的石头合适,是圆的方的还是扁的适宜,他都没有名目,只能去碰碰运气。老马一早就背着手去莱城的大大小小的山头寻觅,这块不行,太尖有点扎手,那块也不行太沉,搬不动。最后终于在城西的老人山上淘到一块,大小、重量、形状都很合适,跟老马一样,都是天生的角色。

搬到剧团彩排时,老刘都惊呆了,剧团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儿,静静地看着老马,抱着那块垒山石,一步一步,步履蹒跚,沉重地走向山石堆。那肃穆,那庄严,那神圣,带起大伙跟着一起肃穆庄严神圣。彩排下来,老马问行不?老刘揉了揉眼,说行,绝对行。

果然,第一场演出就引起热烈反响。老马在舞台上能感受到剧场里一片寂静,只有他沉重的脚步声和灯光电流的滋滋声。虽然他不是主角,虽然谁都不知道他,但老马心里满足了,踏实了,认真了。

把掉落的三角梅扫干净,老马就坐在垒山石一旁,真安静啊,吵闹的知了扯着嗓子叫嚣着,讨厌得很。老马抬头仔细查看三角梅,一定要把那只烦人的知了找出来。

可,三角梅里啥也没有。

第二天一早老马就大汗淋漓地从外头回来,手里提着一个糯米饭团,递给春英,算是赔罪。第三天老马照样大汗淋漓地回来,手里提着一碗米粉,也算是给春英赔罪。到了第四天,老马提回来几个包子,有春英最爱吃的芋头包,也有老马自己最爱吃的粉丝包。每次回来老马都在三角梅下的垒山石旁闲坐好久。

老伴春英说,你要是一天没啥事儿,就去找点事做吧。种种花、养养鱼、逗逗鸟啥的,总比现在这样枯坐的强。老马自嘲地说,这话说得怎么跟我已经七老八十了一样?春英回一句,那你以为你还年轻?老马就不说话了,木木地吃着包子。的确,他老马已经不年轻了,皱纹早就爬上了额头,老年斑也星星点点地散布在他的身上。

突然,老马两口就把嘴里的包子啃完,拍拍手,正义凛然地站起来,面对着垒山石,仿佛喊出了一声“嘿”!老马双手放在垒山石下,稳稳当当地抱了起来,在院子里环走一圈。石头放下时,老马脸上已是眼冒金光,容颜焕发,生龙活虎。春英给他个白眼,说就你能,小心你那老腰。

春英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犯嘀咕,害怕老头子一门心思还在剧团上,这抱石头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人啊就是奇怪,不能钻牛角尖,一钻就出不来,就坏事,弄不好搞出个神经错乱,乱发脾气,受罪的可是自己。当天下午,春英就给儿子打电话,让他务必去花鸟市场买一只鸟来,她有用处。儿子问什么鸟?春英想了想说,管他什么鸟,叫得欢的就行。当天傍晚,儿子小马就提溜着个鸟笼过来,挂在三角梅横出的枝条上。

鸟笼被一块黑布罩着,小马一掀开黑布,里面的鸟就活蹦乱跳起来,还啾啾地鸣叫。老马说,哟嚯,是只画眉,长得真俊呀。说着,老马就去撅起嘴,想拿口哨逗鸟,大概因为牙齿漏风,口哨响得不那么成调。春英在一旁有种计谋得逞的感觉。

第二天,春英就带着老马去了牙山公园旁的小树林。那是一个室外的老年活动中心,主要有歌唱团、遛鸟团。那地方还挺大,林子里啥树都有,直挺挺地往上长,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漏下来,被树干切成更碎的一块块儿。林子中间有个亭子和回廊,这是歌唱团的营地。

这是老马这么多年第一次来。他只是知道老伴退休后每天一早就去找她的“小伙伴”唱歌,老伴爱唱歌,年轻时候声音像夜莺,灵动得很,把老马(当时还是一匹年轻的骏马)听得入迷。

春英把老马介绍给她小伙伴之后,就抬起下巴,指向另一边。老马顺着下巴的方向看去,那一片的树干上挂着一个个鸟笼,都用素色的布盖着,都掀起一半的笼帘,一只只鸟在笼里蹦跶,轻快地唱着歌。

林子的小道上或站着或蹲着或弓着马步地闲谈着几位遛鸟人,都跟老马差不多,有的甚至比老马还年轻。老马觉得尴尬,吱吱扭扭地腾挪半天,最后还是在春英的瞪眼下楔进了那群遛鸟人里。

老马对着他们点头傻笑,他们也很客气地点头回应。

老马把鸟笼挂在一棵空闲的树干上,掀开笼帘。

他们很客气地围过来,对这只漂亮的画眉来一番衷心的赞叹,算是对这新来的人的欢迎。

“这画眉真是一只顶好的鸟。”他们说。

老马傻愣愣地应和:“对对对,是好鸟,是好鸟。”

他们一听脸色就有些不悦了,“顶好的鸟”是夸赞,但“好鸟”就像是在骂人。连老马自己也觉得不妥,只得尴尬地赔笑。这更使他们觉得老马是在骂人,个个没好气地散开了。有的假装继续活动筋骨,有的假意检查鸟笼,有的则远远地走开,去别的人堆里谈笑风生。

老马顿时傻了眼,苦笑着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春英这时正唱到“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老马就托腮认真听老伴唱歌。还别说,虽然没有了年轻时的甜美嗓音,有些音也跑了调,但春英唱得依旧很稳,依旧好听,是别有一番风味的好听。

春英一连唱了好几首,都是他们年轻时候爱唱的歌,引得歌唱团的团友纷纷鼓掌。春英眉开眼笑地退下来,说换另一个人唱,我得喝口水。春英从带来的背包里拿出水杯,里面是泡好的绿茶,一口栗香扑鼻而来。

春英顺势拿眼睛寻找老马,却看见老马正抱着一块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石头,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地往前走。几米之后,又折返回来,一脸的热汗。遛鸟的人都站在不远处疑惑地看着老马,嘴里明显在讨论怪人。

这把春英气得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她扑上去,质问老马在干什么?老马放下石头,直起腰,拍拍手上的泥土,笑着说,我锻炼锻炼身体,你还别说,很久没锻炼了,身体还真吃不消,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春英哭笑不得,翻了个白眼,把鸟笼递给他,说你今天是来遛鸟的,不是来锻炼的。你别老惦记着你那块破石头,又沉又没趣。

老马说,我……我不会遛鸟,只会……搬石头。

“谁也不是天生会的。多遛遛就会了。”说着,春英硬是把鸟笼塞到老马怀里。老马只能接着,提着鸟笼上的钩子,四处溜达。他也不去找那些老头子,只是这里看看看,那里瞅瞅,好像在寻找什么神奇的草药。有时发现一株奇怪的植物时,就会背起手,把鸟笼放在身后,仔细地查看。

春英也不管他,只要他别跟石头较劲就行,没一会儿就又进入到歌唱行列里去了。头三天虽然老马还是和那群遛鸟的人相敬如宾,井水不犯河水,但老马却觉得越来越没劲。浑身窝着一团火,可到处都是软绵绵的,像海绵一样,一踩一个坑,更别说把火给撒出去了。

他颓丧地遛鸟,颓丧地看着那些无所事事遛鸟人,颓丧地听春英唱歌,只觉得这日子寡淡,还是搬着石头演戏的日子精彩。那么多人,黑黑压压地坐在舞台下面,其实在舞台上,在强烈的灯光下,人是看不清的。他仿佛孤身一人行走在这光亮里,四下静悄悄的,他抱着石头一步又一步地朝前走去,那种庄严、肃穆和虔诚,自己都感动过无数回了……

日上三竿,春英唱累了,喊老马回家,却发现鸟笼的门大开着,哪里还有什么画眉的影子?春英气不打一处来,就算老马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更不知道画眉什么时候逃走的,春英仍不相信,直骂老马是着了石头的道,鬼迷心窍,走火入魔。

“你爱咋样咋样,我再也不管了。”春英气火火地回去了。

这之后,老马就有点躲着春英,不敢正视她的眼,早早出了门,这里晃晃,那里逛逛,总之不逛到满头大汗,日近中午不敢回来。有时候直到下午才回家,那必定是看人下了一整天的棋。老马喜欢看下棋,但绝不敢下。因为他棋艺很臭,这棋盘上的方寸之地,他想不到为什么危机四伏,每一步都踩着雷,惨遭吃子,然后满盘皆输。他又好胜,往往跟人争得面红耳赤的。他自知自己无法提升棋艺了,也就死了下棋的心,一心只看棋,看别人的厮杀,自己也凝神屏息,看别人的输赢,自己也或笑或丧。

老马主要在将军塘附近遛弯。那里有一方两个足球场那么大的池塘,绿水泛波,弱柳扶风,偶有几个人躲在池塘的角落里垂钓。老马心血来潮也会去看钓鱼。但鱼漂直立立地戳在那,半天一动不动,老马站得腿都麻了,也没个鱼上钩,就悻悻然走了。

几天过去了,老马总是这样。当然,他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那就是期望在将军塘附近“偶遇”老刘,这是老刘回家的必经之路。老马是有老刘的手机号的,只要一拨过去,把老刘约出来喝个茶什么的总是可以的。但老马觉得这就显得此无银三百两,意图太明显了,好像极力讨好一样,他面子薄,打不出这电话。

最好是偶遇,老马心想,越发觉得“偶遇”真是一个美妙的词:偶然相遇,讲究的是缘分,讲究的是不期然,讲究的是天注定。有点有情人两情相悦的意味了,弄得老马心怦怦直跳,老脸一阵发烫。他只是想和老刘说说话,谈谈天,然后轻描淡写地问一句剧团什么时候能再组起来,或者,老刘有什么其他事,需要他老马帮忙的,他一定“马到成功”。

不过,一连好几天都碰不上老刘。老马觉得就这么干等也不是个事儿,就得给自己找点事儿。象棋是看腻了,钓鱼是看烦了,放眼将军塘,有摆地摊卖旧货的,有挂个镜子剃头的,有支块布算命的。老马寻了处空地,把他那辆凤凰牌自行车往那一架,拉来个木箱子,抱来那块垒山石,径自摆开了。仔细地看,才知道老马是要给人修自行车。小小的木箱子里全是些修补的工具,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内行一看,准知道老马是个修车的老手。

老手闲着没事就坐在垒山石上,坐麻了就抱起石头来回运动,强身健体。修车摊没开张,他也没等来老刘。等着等着,老马心里就有些烦了,也不巴巴地望着,甚至有时候竟然忘了自己要等老刘。

一天,老马刚把工具箱摆好,就看到一个肥头圆脸戴眼镜的人影走过,那不正是老刘吗?老马激动得狠拍自己大腿,追上去,大喊:“老刘!”老刘被吓了一跳,但更惊讶的是老马竟然在这里。老马立即把老刘拉住,摁在垒山石上坐着,他则蹲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些散团后的近况。

老刘说,他每天都是睡到十点才起,没想到没事干之后竟然是难得的清闲,睡眠充足了,想打盹就打盹。老马心想,我怎么睡不踏实呢。老刘说,起床后就在家带带孙子孙女,一天也很快过去。老马心想,晚点得催儿子小马赶紧要个小小马,这样他好遛马,免得去遛鸟。老刘说,有时候也去跳跳广场舞,嘿嘿,还挺有意思的。老马心想,还得问春英答不答应呢。

老刘不说话了,老马却说:“你屁股下坐的那块石头,就是我从剧团要回来的那块呢。”

老刘惊讶地说:“哦,是吗?怪不得坐得这么稳当。那时候我还纳闷你为啥只要这块石头,没想到你用处在这。”

老马尴尬一笑,说:“那时候你还说哪天再组剧团,还把这块石头请回去。”

“那是当然。当然。”

后来老刘说有事就先走了,那天他们聊了足足有一个小时。老马满身心地愉悦,晚上回到家还哼着曲儿喝了二两白酒,期待着第二天再和老刘唠唠组团的事情。可老马再也没碰到到过老刘,修车的倒遇到几个,老马懒懒散散地收了些手工钱。

有时候会遇到一两个背影很像老刘的人,老马立即醒起来,但定睛一看,分明不是老刘,脸倒是很圆了,却没戴眼镜,眼睛很小,贼眉鼠眼的,没有老刘那么正派。或者脸也圆了、也戴了眼镜,保准不会错了,老马就兴奋地迎上去打招呼,然而也不是,老刘没有那么矮,鼻子也没有那么大。

每每这时,老马就颓然地坐在垒山石上,慢慢地摩挲着石头边缘,锯齿般的凹凸仿佛咬着老马的手,有些生疼。

渐渐地,摆摊的、剃头的、算命的就传开了,说老马有点走火入魔,还说老马有一块宝贝垒山石,若不是什么天上掉下来的陨石,就肯定是内含种水的翡翠。一个个扑过来围着石头瞧。那个上手摸摸,这个拿鼻子嗅嗅,都品不出个所以然来。

老马就没好气地驱散他们:“去去去,看什么看,这只是块破石头,不是什么宝贝。”众人也一并散开,摆摊的说:“我就知道不是什么宝贝,要是宝贝还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拿出来显摆?不怕贼惦记?”剃头的说:“不是宝贝,你干嘛当宝贝呵护着?”还有算命的说:“老马就是不够大气高端上档次,跟那块破石头一样又重又硬。”把老马气得够呛。但他们仍止不住地想要弄清楚这石头到底是块什么宝贝。

日子就这样吵吵嚷嚷地一天天过着,下过三回阵雨、刮过两回大风,剩下的就一直是大晴天。老马的修车摊上忽然来了个骑行的中年男人,一身的自行车手装备让人刮目相看。男人的车胎漏气了,车轮瘪了成个倭瓜脸,老马三下五除二就把自行车的内胎抽出来,蘸进水里,检查漏气的地方。

男人大喊一声:“哎哟,大爷,这石头是你的?”这把老马吓出个机灵,朝他瞥了一眼,点了点头。男人两眼放光,对着石头来回地查看:“这可是块宝贝啊。”又比划了一番,伸出一根手指头,“这个数卖给我怎样?”

“一千?”老马疑惑地问,觉得不可思议,老刘说是块破石头,春英也说是块破石头,眼前这男人怎么还看上了这破石头?

“一万!”

老马更觉得荒谬了,这石头不就是从山上挖下来的,哪里值这个钱?但那个男人说得很认真,不像是来诓骗他这个老年人。老马常常看新闻,是知道有些人专门下套骗老年人的养老金的。可这个男人主动送钱,这让老马百思不得其解,更加不敢相信。最重要的是,他还要等老刘的消息呢,要是剧团又组起来了,他上哪儿去找这么趁手的石头呢?

任凭那人怎么说,老马就只是笑笑,心想:不管怎样,得上门去问问老刘,已经好些天没见着他了。

第二天,老马又把自己捯饬一顿,整整齐齐的。他先是在路口的红油米粉店要碗二两米粉,锃亮的红油淋在粉上,粉香立即勾得人口水直流。嗦完粉时间还早,才八点多,老马就慢慢悠悠地朝老刘家走去。

他知道在哪个小区,印象里也还认得是哪栋楼。可真去到那里,却迷了路。老马上次去老刘家已是三四年前的事儿了,如今有些健忘,而且小区的绿植也变化太大,他就更加迷糊了。走了就在一张光滑的石头长凳上歇息。

“马叔?是你吗马叔?”一个齐耳短发、挎着皮包的女人停在他跟前。

老马迷瞪着眼:“你是?”

“我是小慧啊,老刘的女儿。”小慧在长凳一边坐下,“马叔,你来着干啥?来找我爸?”

“是啊是啊。好久不见他了,我在附近走走,闲着无聊,就想找他聊聊天。”老马不好明说,胡乱找个借口解释。

“那你来晚了,我刚送我爸去剧院,他今晚有个儿童剧要演出,一早就去做准备工作了。”

“什么?”老马脑袋嗡地一下,“老刘他……他有儿童剧?”

“对呀。之前那个《莱山印象》不是解散了嘛,没多久就有人找他导演儿童剧,要求一个月之内排练出来。时间紧任务重,我爸就整天忙得飞起来,早出晚归的。对了,这有张儿童剧的门票,马叔晚上有空的话,可以去捧捧场。”

老马接下门票,手微微颤抖,嘴里一直念叨着“儿童剧”,从石凳上缓缓站起来。

“马叔,不去家里坐会儿?”小慧很热情。

“不了,我得走了。”老马有气无力地说。

他没有去摆摊,而是径直回了家,倒在床上,一言不发,手里紧紧抓着那张门票。春英来喊他吃午饭他都无动于衷,连个回应都没有。春英摸摸他的额头,竟然很烫,急忙找来温度计给他夹在腋窝下。可最后温度计却显示正常。春英没办法了,把毛巾弄湿,贴在他额头上降温。还给他熬了一碗白米粥,将就地吃点之后,老马就躺下了。

但到了傍晚六点,老马就跳起来,胡乱捯饬一下,带上垒山石,骑上自行车,奔着剧院而去。果然是老刘的手笔,儿童剧很精彩,光怪陆离的灯光效果让老马看得眼花缭乱,小朋友们也连连发出赞叹的惊呼。唯一沉默的是老马怀里抱着的垒山石。它在观众群里是那样的黯淡无光,像冰冷的夜。老马越抱越觉得寒冷,仿佛怀里的不是石头,而是一块刚从冰库里凿出来的冰。

剧很快就散了,老马随着人流出来。他以为自己应该是回家的。有什么事,睡一觉就能好。可结果凤凰牌自行车把他带到了将军塘那里。晚上九点多的将军塘有点静悄悄的,虫声唧唧,灯光昏暗。老马把车靠在路灯上,抱下石头,恹恹地坐在上面。老马觉得胸闷,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心口,嘴巴也似乎被人拿电焊焊死了。他想要张嘴说话。

“石头啊石头,你怕是再也回不去舞台了。你太丑了,老了,没人要了。你想不想感受一下灯光照耀的时刻?”

那种疼痛感随之而来,老马明白这是石头的回应,他立即一脸严肃地站起来,稳稳地抱起石头,一时间山川、河流、池边树、路边人,上下翻飞、逆转,天地之间只剩下偌大的一个舞台,漆黑一片,只有舞台上灯火通明,冷光铺洒,场面十分肃静。老马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光线越来越强,照得他通体出汗,汗珠从额头往下滚,像滑落的玻璃弹珠。但他强忍着,山石堆就在眼前,只要他把手中的石头垒上去,仪式才完成。可是,有人扯住了他,大喊一声:“喂,老头,你想干嘛?”

老马这才醒悟过来,发现自己竟然抱着石头走到了池塘边。

“你抱着石头,是想沉塘吗?”那人又问,是个夜跑的年轻小伙子。

老马瞬间惊出一身冷汗,连连说:“不是不是不是……我只是想抱抱石头。”他是不怕光的,但那时候他竟然觉得路灯的光十分刺眼,而手里的石头竟然有千斤重。他觉得石头正在下坠,他的身体也在下坠,灯光、虫声、人影,一切都以某种消失的方式在下坠……其实,那是他不知怎么的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等老马醒来已经是半夜了,人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输液瓶里的水像沙漏一样一滴一滴地从他的手背注入体内。春英看见他醒来,急得抹了抹发红的眼圈,连忙去叫值夜班的医生。医生来检查了一下,说没什么大碍,只是老马急火攻心,心里有事呢,观察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了。春英连连感谢医生,老马像是什么也没听见地看着窗外,隐约有些城市霓虹灯的影子。

春英埋怨地说:“是戏重要还是命重要?你那个剧团早就散了,你咋还不知道收心呢?你还抱着石头要沉塘?撇下我这个老太婆和儿子,你舍得吗?啊?”说着,春英竟然哭了起来。

“我没想要沉塘。”老马忽然握住春英的手,摩挲着,“我那时候是魔怔了。不过,现在我想通了。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老抱着石头不放,只会砸到自己的脚。”

春英破涕为笑:“你还充起哲学家了?说的话文绉绉的。”

老马也笑了,觉得心里舒畅许多,自己也轻盈许多,渐渐地眼皮就合上了,沉沉睡去。那一觉他睡得很踏实,很沉稳,没有梦,大概是把连日来睡不安稳的觉都补回来了吧。老马一觉到天亮,任谁都能看出老马气色不错,没看出有啥毛病。老马也乐得和病友开玩笑,让充满来苏水味道的医院多少带出一些欢乐气息。观察了一天,医生也觉得没什么问题了,就准许老马出院。

一早,春英办理出院手续时,老马在大厅里等着。邻座有人看报纸,老马瞟了一眼,脑袋却嗡地震响起来。那报纸上写的是老刘的讣告!突发脑溢血,这几个字就像针一样刺着他的心,老马愣住了,突发时间竟然和他晕倒时间完全一致!

老马把报纸抢过来,颤颤巍巍地递给春英,春英一看瞬间就明白了。

他们带上垒山石,拦下一辆出租车,就奔殡仪馆而去,追悼会在今天上午10点举行。

他们赶到时,仪式已经举行到一半。老马远远就看见棺椁上平躺着的老刘,头戴一顶毡帽,面色苍白,整个人比平时小很多,好像缩水了,或者变成了一个老小孩。

老马抱起垒山石,嗫嚅着嘴,悲怆地喊道:“老刘,我来了!”然后,一步步朝老刘走去,沉稳、缓慢的步伐,踩得铿锵有力,一时间,老马又好像回到了舞台上,又回到了他和老刘相笑的时光。

然而,一切随风散。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