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熙东路,迷醉的夜
1.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深邃的夜空,满天星斗,闪着微弱的光。
正值夏末,暑气未消。城西公路上空,白天的热气氤氲不散。已是午夜时分,马路两旁,三三两两行人,或赶路,或闲逛,都有各自的方向。路的中间,那一辆辆疾驰而过的汽车,点缀着夜的悸动。
春熙东路口,一个浅紫色衬衣的男子,提着公文包,从一辆红色出租车探出身来。出租车内,司机骂骂咧咧地说:“有钱了不起啊,像个催命鬼似的!”
被骂的男子,名叫天朗,三十二岁。他有一位交往三年多的异国男友,虽然平时聚少离多,但两人彼此信任,爱得纯粹。
在城西公路最繁华的商业区,天朗独自经营一家摄影设备零售店,每天从上午10点工作至晚上10点。
没有男友陪伴的夜晚,他经常流连于各种同志酒吧,填补下班后的寂寞时光。其中光顾次数最多的,是一间叫“夜色”的清吧。他喜欢那里的高冷气氛,喜欢一个人坐在角落抽烟,独斟,或者放空。
每晩零点一刻,天朗必须准时赶到春熙东路的出租屋,与男友约翰进行一次跨国视频。但这个夜晚,他却赶得心急火燎,不停地催促司机超速驾驶。
终究没能准点到家。顾不得换下湿透的衬衫,天朗立即打开微信视频,在另一头,约翰已经等候多时。
对于天朗的迟到,约翰小声嘀咕几句,倒也没太在意。临末,他突然提起天朗楼下那家便利店,说好怀念那里的车仔面,自从当年被他养成吃宵夜的习惯,整个人胖了一圈。
天朗打趣说,宝宝你每次都要加两个卤蛋,不胖才怪,随之甩给他一个飞吻,草草结束聊天。
这次视频通话,天朗聊得心不在焉,心思全留在早前酒吧的那一幕。
2.
再说当晚,天朗如常在“夜色”喝着闷酒。不经意间,他瞥见邻桌来了四五个大学生模样的人。听他们的对话,似乎在为其中一人庆祝生日。他们在玩一种叫做“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玩骰子输的人必须接受“真心话”或“大冒险”的惩罚,否则必须自罚三杯。
天朗不喜欢嘈杂的环境,还特看不起这种不务正业的学生,这么年轻就挥霍无度,一点也不懂事。
邻桌的嘻闹愈演愈烈,天朗越想越来气。“嘭”地一声,他推开凳子,欲起身找人投诉。这时,邻桌一位戴黑框眼镜的男生,引起他的注意。却见黑框眼镜正肆无忌惮地盯着他,也不回避他咄咄逼人的直视。
透过橘黄色的灯光,眼前的男生散发出迷人的气息。只见他留着细碎的短发,上身穿一件白衬衫,健硕的胸肌隐约可见,俨然古希腊的人体雕像。在柔光的映照下,天朗仔细端详着男生的脸部轮廓——可爱的娃娃脸上,嵌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厚厚的嘴唇微张,浮起一丝轻蔑的笑。
黑框眼镜偶尔低头跟同伴耳语,但又迅速把眼神聚焦到天朗身上。很快,他连输几局,但只罚酒。伴着同伴的欢呼声,他手持酒杯,仰头畅饮,喉结有节奏地一起一落。
天朗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不自觉地坐回原位。正当他看得出神,耳边又响起一阵欢呼声,“快、快,大冒险”,尖叫声刚落,一个搀杂着酒精气味的吻黏上了天朗的唇。
这吻湿湿的、软软的,还有麦芽糖的甜味,天朗怔住了,来不及回味,便又听见邻桌的哄笑声。这时,他才发现黑框眼镜站在跟前冲着他笑,嘴角有水渍残留。
“这位帅哥,多有冒犯。”见天朗一脸茫然,黑框眼镜凑到他耳边轻轻地说,“他们跟我打赌,说我不敢亲你。”
黑框眼镜的声音浑厚,麦芽糖的气味再次撩拨着他的耳际。
那一瞬,天朗预感,今晚或许有不一样的“夜色”,心头泛起甜蜜的期待。
“来,喝一杯。”不知哪来的勇气,天朗上前揽住黑框眼镜的腰身,把他拉往旁边的空位。
简短的交谈,天朗知道黑框眼镜名叫哲野,是一名政府机关的IT男,三十岁,常被误认为大学生。藉着酒意,两人互吐心事,天朗告诉哲野,他有一位异国男友,却要长年忍受相思之苦。哲野则坦言,最近跟男友闹分手,却对个中原因欲言又止。
不觉,时间已迫近凌晨,天朗大惊失色,与哲野互加微信,匆匆打车回家。
3.
站在浴室的花洒下,天朗闭上双眼,任冷水浇灌他炽热的全身。此刻,若有约翰在身边,他一定先在门把手挂好干毛巾,再跑去楼下便利店打包两碗车仔面。
便利店的小妹妹喜欢听约翰用蹩脚的普通话点餐。
两碗车仔面,一碗加泰辣酱,卤蛋一颗,这是给天朗的;另一碗加酸辣酱,卤蛋两颗,是打包给自己的。
两个大男人窝在公寓里,就着辣酱,嗞溜嗞溜地吃面,常常热得满头大汗。有时,天朗会偷偷夹走约翰的卤蛋,旋即便被他满屋子追着打闹。
可是,这样的场景,每年只能持续一个多月,剩下的时间,便是他一个人的生活。
曾经,天朗对那些在婚姻或恋爱中出轨的男女深痛恶绝。可今晚邂逅哲野后,居然对他念念不忘。
这些年对爱情的忠贞坚守,渐渐让他感到形同嚼蜡。爱情啊,不是败给时间,就是败给距离。
偏偏在最近,天朗的家人一直在催他结婚。这些,他都不敢跟约翰提起。
站在梳妆台前,天朗望向镜中的自己。人过了三十岁,就老得特别快。他想起年事已高的父母,那种抱孙子的渴望正吞噬着老人的思想。通过网络,他找了一个女同性恋,想组建“形式婚姻家庭”,起码对家人有所交代。
叹了叹气,天朗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机。他打开微信,翻出哲野的号码,一条短信写好又删,删了又写,最终发出几个字:“Hi,还在酒吧?”
“嗯,刚散。”哲野像是守着手机屏幕,很快回复。
“要回去?”
“想到处走走,散散酒气。”
“要不……来我这?”
“你是有夫之夫,合适吗?”
“又不是做什么,我们可以继续喝。我可不随便带人回家。”
“嗯,那好吧。”
天朗发了一个手机定位,打开家里的空调,瘫倒在阁楼的榻榻米上听歌。
“到了!”终于收到哲野的微信。
天朗迅速爬起身来,换上背心裤衩跑去开门。
4.
门口,哲野背着一个帆布包,摘了眼镜玩手机;见到一身清凉的天朗,嘴角不经意地撇了一下。
跟随指引,哲野走到阁楼下的小沙发就座,用余光扫视这间公寓。
这是一间单身公寓,底层是浴室和客厅,阁楼用作卧室。沙发的两侧,立着两排柜子——左侧是镂空的酒柜,陈列着各式各样的酒瓶子;右侧有一个玻璃柜,里面摆放着好多积木玩具;在通往阁楼的木梯上,贴着大大小小的照片。
“看什么呢?”天朗递上一杯冰水,搬来一张圆凳坐到哲野面前。
“这里好多玩具,你还挺有童心的。”哲野眨巴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
“给约翰买的,他可喜欢了。”天朗盯着哲野的脸,吹弹可破的皮肤,像是可口的牛奶蛋糕。
“喝什么酒好呢?”哲野打断了天朗的歪念,站起来在酒柜前转悠,被汗水湿透的衬衣透出白皙的皮肉。
“瞧你一身臭汗。去冲一下水吧。”
哲野停下脚步,稍作迟疑,幽幽回应道:“也好,让我感受你这高级公寓的洗浴服务。”
听着浴室里传来哗哗哗的水声,天朗突然变得紧张起来,怀里像揣着一只野兔,不停地往外直撞。隔着浴室的门,仿佛有种带着甜蜜的危险,正朝他慢慢袭来。
5.
很快,哲野下身裹着浴巾,出现在天朗面前:“没经你同意,用了这条浴巾。”
“没、没、没关系。”看着哲野雕塑般的身上,散落点点水珠,天朗的声音有些发抖。
“不如,我们把酒拿到楼上去,可以边听歌,边看剧。”天朗舔了舔干干的嘴唇,小心翼翼地提议。
哲野点点头,没有拒绝。
阁楼的榻榻米上,两人相对而坐。酒过三巡,哲野的身子有点晃,天朗也喝多了,点烟的手指有些发抖。
吐了一个烟圈,天朗讲起了最近的烦心事。他说,同性间的爱情,越来越脆弱;除了要在世俗的眼皮底下婚嫁、生子,还要经受时间、空间的考验。尽管有“假女友”做挡箭牌,但一个谎言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圆,他觉得很累。
借着酒劲,哲野抢过烟,猛吸几口,呛得眼泪直流。“咳咳,去他大爷的,我也是家里逼婚,才闹的分手!”
“以前,别人提到同志骗婚,我还义愤填膺,说他们是人渣、骗子。没想到,我如今也要加入他们。你说,我怎么会变得这样呢?”哲野哽咽着,情绪有点失控,眼里噙满泪水。
像个委屈的孩子,哲野突然抱住天朗,号啕大哭。
摩娑着哲野的头发,天朗的内心涌上一阵酸楚,自己何尝不是呢?始终有面对婚姻的一天;以后,约翰又该怎么办?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猛地,天朗感到唇齿间传来一股温热,一个结实的身躯把他压在身下……
黑暗中,却听得“咣”的一声脆响,天朗的脚尖踢翻一个酒杯,酒也醒了一半。此时,他的脑海浮现出约翰的身影,想起约翰饿着肚子等他吃车仔面的情景,还有陪他吃宵夜后鼓起来的小肚子。
募地,天朗一把将哲野推开,拧亮台灯,喘着粗气说:“对、对不起。”
哲野吓了一跳,像是做错事的学生,尴尬地望向窗外。
6.
屋外依然闷热。星空下,夏虫不知疲倦地鸣叫,像在歌唱夏的谢幕,又像宣告夜的流逝。楼道里,远远传来清洁工唰唰唰的扫地声,还有夜归人噔噔噔的脚步声。
“该回去了。”哲野叹着气,像是午夜电台的结束语。
天朗逐渐恢复平静,摸到床头柜上的香烟。
“饿不?等抽完这根烟,我请你吃面。约翰在国内吃不惯米饭,最喜欢吃楼下的车仔面。”
“饿了。”哲野一边回答,一边扑扇着难闻的烟味,“以后少抽点。”
“我父亲是个老烟枪,小时候很讨厌他。后来自己做生意,抽烟喝酒,倒是一学就会。”天朗深吸一口气,“最近父亲身体越来越差,不停地催婚。可我,真不忍心骗他。”
“我是公职,又是独子,更逃避不了结婚。”哲野一边说,一边欠起身,“明天回家,月底结婚。”
天朗没有接茬,狠狠地吸了两口烟,竟也呛得咳嗽。
7.
小区大门往左拐,过了春熙东路口的红绿灯,公路对面,便是一家24小时不打烊的便利店。
凌晨四点的春熙东路,行人稀少。昏暗的路灯下,天朗和哲野一前一后地走着,两个落寞的影子拉得好长,时而交汇,时而分离。
便利店,一个短发的小妹妹清点着货架上的商品。“叮咚”,自动玻璃门缓缓打开。
“请问两位来点什么?”小妹妹笑眯眯走回收银台。
“两碗车仔面,一碗加泰辣酱,卤蛋一颗;另一碗……”天朗随即打住,扭头望向哲野。
“酸辣酱,卤蛋两颗!”哲野接着说。
“好巧啊。两位帅哥点的,跟以前常来的外国人外卖搭配一模一样。”小妹妹咧着嘴笑。
“他这人挺逗的,每次点完餐就不停地催,也不恼,像是害怕谁被饿着似的。”
听着小妹妹的絮叨,哲野仿佛知道什么,抿着嘴不敢笑出声来。
自己平时口风很密,不知怎地说漏了嘴,亏他还记得这么清楚。天朗恨恨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开。
8.
走出便利店,春熙东路上的行人和车辆,渐渐多了起来。天朗和哲野,依然低头不语,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一路,他们走得很慢很慢。
路上,晨风微醺,树影摇曳。树下,浓浓的青草味,扑面而来。这座城市,经历了夜的沉醉,正在慢慢苏醒。遥远的天边,已经发白,星星也不见了。
“呃,我该走了。”哲野首先打破沉默,伸了伸懒腰。
天朗耸耸肩,一脸无辜的表情。
“或许,这是我在春熙东路,最后的一个夜晚。”哲野的嘴角,挤出一个淡淡的笑。
天朗注视着马路上飞奔而过的汽车,陷入沉思。
“喏,车来了。”哲野朝着一辆出租车招手。
“那……再见!”天朗回过神来,望向副驾驶的哲野。
“不——见——啦”,哲野从车窗探出头,也不出声,打着唇语。
目送搭载哲野的汽车渐行渐远,天朗回过神,发现太阳已经升起,照得他眼睛发晃。
他望着春熙东路,鼻子有点泛酸。这条路,他不知走了多少遍,走了多少年。脚底下踏的,是他和约翰,曾经的滴滴点点,有相聚的喜悦,有分别的忧伤,更多的,是相伴的成长。
当我们回首昨天,谁又敢保证,那年的你,没有做过令自己讨厌的事?我们都会慢慢长大,慢慢褪去以前的纯真,慢慢在世俗中“进化”,变成自己当初最讨厌的人。
月底,天朗回家照料病重住院的父亲。某个深夜,一条微信信息跃入他的眼底:“我结婚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