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照昔年(四十一)
江承允看在眼里,仍谦恭道:“谢先生过谦了,以谢先生的才学留在这深山之中实在是景州的一大损失,在下此番过来就是想请谢先生下山,担任学宫的主讲先生。”
谢道堂听见他在自己面前以“在下”自称,神情也是恭肃非常,一时倒摆不出冷脸了,只是冷硬的口气却是一点儿没变,直白道:“景州有才学的人何其多,而老夫如今已垂垂老矣,提不起心力去做事了。”
江承允轻笑一声,见谢道堂微闭着眼似从这句话开始便再没兴趣开口一般,定定看他道:“谢先生提不起心力做事不是因为垂垂老矣,而是因为心中不愿,觉得元夏不配吧?”
谢道堂闻言冷然打量着他,不由放下了书,也直白道:“虽然景王购宅赠婢屈身纳贤的佳话早已传开,但老夫不妨明白告诉景王,我既非愚昧无知的百姓,更非毫无气节的妇人,倘若景王还想对我再使上这招,那还是免了吧!”
江承允眼中含笑道:“谢先生的气节真是感人至深,先生的爱国之心传于后世定会青史留名。”
谢道堂岂会不知他这是心存讥讽,傲然冷声道:“老夫是读书人,只求无愧己心,岂会在乎那些虚名!”
江承允不禁莞尔:“谢先生的风骨让人感佩,只是不知先生想过没有,你所维护的、全心效忠的那个王朝,它当真就这么完美无缺,当真比我们元夏好么?好到让你对元夏不屑一顾,宁愿隐居也不愿接受我的邀请?”
他这句话不仅让谢道堂愣了一下,一旁站着的简青也不由呆呆地看了他一眼,只因他的语气极其无奈,隐隐含着一丝悲哀,因为情真所以格外让人动容。
而谢道堂的神情也正是江承允现在想要看到的,他知道什么样的人该用什么方法来打动,因此在谢道堂怔忪的时候又继续道:“没有一个王朝的灭亡是无辜的。前朝历时三百余年积弊已深,才有各地揭竿而起的局面,才有我父皇建立的元夏,它并不是覆灭在你眼中的所谓乱臣逆民手里,而是因为它早已腐朽不堪。先生,”江承允深深望着他,“良臣择主而侍,你为这样的王朝隐居这么多年,一身才华敛其锋芒,值得么?”
谢道堂眼神空茫,注目虚空仿佛望到了很远的地方,声音轻邈道:“景王说的对,没有哪一个朝代的灭亡是无辜的,我隐世也不是为了对前朝的忠诚,前朝今朝说到底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换个姓,换个人来鱼肉百姓而已。老夫在朝堂上待过多年,见的事多了,见的人也多了,已经不想再看那些东西了。”
简青骇然地望着他,这话说的简直大胆放肆之极,只怕江承允一发怒,他立马就要身首异处了。然而江承允却并没有发怒,不仅如此,神态反而更加恭谨,敛容正色道:“先生这话未免太过武断偏激,鱼肉百姓一词也不知从何说起,我来此就是想让景州的百姓能生活得更好,刚才先生的话也足见先生以天下百姓民生疾苦为重,既然先生心中装着百姓,又怎能安居深山呢?”
“如今的天下战乱刚刚平息,如今的景州也急待治理,先生,这的确不是一个好的世道,不是世人心中的盛世,正因为这样才要君臣携手,共同创造一个好的局面出来。”江承允目光坚韧道:“先生,一切犹待我们去造就,在下的心意就在这里,不知先生的心意如何?”
谢道堂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不知怎的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他闭着眼,眼皮不住地闪动着,似乎在和内心做激烈的斗争。这个年轻的藩王将他的一颗真心捧到了他面前,这样赤诚,这样坦白,让他不由得想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世道仍是那个世道,但他也终究是那个他,如今老命一条不知能活几年,试一试又何妨?
他终于将自己打动了,缓缓睁开眼,颤巍巍地扶着椅子向江承允跪了下去,虔诚道:“景王,请受老夫一拜。”
这个沧桑老者的一拜让屋内几人感慨万千,江成紧抿着唇为主子红了眼圈,简青则是皱眉凝望着江承允神色复杂。江承允没料到谢道堂竟会有这样的反应,忙弯腰将他扶了起来,把着他臂道:“谢先生这是答应我的请求了?”
谢道堂躬身道:“老夫忝受景王如此看中,要是再推辞就太不识抬举了。”
“好,有谢先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江承允声音和煦道:“我明日就派人来请谢先生下山。”
于是两人又说了很长时间的话,江承允才告辞。待下了山已快要落日了,余晖映在远处的山上给白雪镀上了一层金,城中到处都是炊烟升起,行人在此时都陆续地回家和妻儿一起吃饭。
江承允一行三人正走在去往宫门的路上,忽然一股劲风迎面向江承允急射而来,江成最先发觉,伸指一夹,指中便多出一枚飞镖来。
江承允目光一凛,如利剑一般直射向暗器来处,却又听呼呼几声风响,至少七八道暗器从不同的角落先后向他飞来。江成训练有素,身形一幌挡在江承允身前,手往腰上迅疾一抹一抖,手中的软剑变似活了一般伸展开来,只听叮叮几声铁器交接的声响,瞬息之间已将他视线所及的暗器都打落在地。江承允出手也其快无比,就在江成往他身前一站的瞬间,蓦地反身拂袖卷落了向他后背射来的暗器,只有简青对这突然的变故吓得呆立在地。
打落所有的暗器都发生在瞬息之间,眼见暗器没有一个射中的,街上不同角落突然都发出一声大喝,随即十几个手持大刀的人从四面八方暴起,向江承允攻来。
江承允手中没有兵器,手上的动作却快捷无比,眼看一人举刀对着他砍下,身形一侧一掌击在他手腕上,那人的刀便托手落地。江承允正待再出手,突然瞥见有人正向简青侧后方挥刀砍来,他眉峰一皱,伸手就要去捞,谁知简青见他伸手过来,以为他要拉自己当挡板,当即一下子跳出老远,身形比平日干活时灵活了简直十倍不止,好在凑巧也跳出了那人的刀锋。
江承允却不知她这下意识的一跳是为了什么,只见一捞之下竟然没有捞着,不由在百忙之中诧异地向简青瞟了一眼。他何等聪明,这一眼不瞟还好,一瞟到她看向自己的眼神立即就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了,那张脸当即就黑了,只来得及对她冷笑一声,便又被人缠上了。
只是这波人人数虽不少,武功却个个平庸,江承允很快便从混战的圈子中脱了身,面凝寒霜立在外围看江成和他们打斗,只见江成手中软剑如灵蛇一般缠上了离他最近一人的脖子,眼见那人委顿在地,左脚已同时向着一侧正在挥刀的人踢去,那人闷哼一声,又撞上了从他后面冲上来的人身上。
这般缠斗,还没到二十招,就只剩下了一个活口。江成剑尖指着他的脖颈,冷声道:“说!是谁派你来的!”
那人嘴角流血的躺在地上,一脸硬气地道:“没人派老子来,要杀就杀给个痛快!”
“没人派你们来,你们有这么大胆子敢行刺景王?!”
那人一哽脖子,愤声道:“景王算什么东西,我们兄弟是来给薛寨主报仇的,早就将这条命看淡了,既然仇报不成,就赶快将老子杀了!”
江成一愣,转头看江承允,江承允冷凝着脸,缓缓踱步过来,望地上的人道:“你们是下山之后没有留在军队的那批人?”
那人怒目瞪他:“是又怎样?!”
“不怎么样,杀了吧。”江承允对江成淡淡道。
他话音刚落,一道鲜血喷出射在脏污不堪的残雪上,江承允看也不看他一眼,在这空荡荡的街道上站了一会儿,刚要起步,突然身后传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嘴角一抽,眯着眼缓缓转过身来,就见简青哈着腰陪着笑,凑到了他跟前。
江承允眼中火光乱闪差点儿没将简青给点着了,对着她皮笑肉不笑道:“腿脚挺利索的么,你知道你这种人最适合做什么么?”
简青知道他没有好话,低着头一声不吭,江成虽然一直在和人缠斗,却也将她刚才的表现看在了眼里,便抱着臂不阴不阳地接口道:“那自然是做叛徒,做逃兵最合适了。”
简青被他说得面上一红,她那是下意识的反应,根本就没想过江承允会出手救她,此时真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只是讪笑着。江承允见她这副模样见多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从明天开始滚去跟江成学功夫,学不好就别站在我跟前丢人现眼了!”
江成一听瞪圆了眼,眼看江承允走了,刚要赶上去表示拒绝,然而话到嘴边却收住了,眼珠子咕噜噜一转,瞬间就嘚瑟起来了,一双眼睛在她身上直上直下地扫着,阴恻恻笑道:“这身板是该好好练练了。”
简青斜睨着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脸色立即难看了,好不容易拖着沉重的身子回了宫,躺在床上就开始胡思乱想,一会儿想江承允难道真为了这么一件小事要让她习武,一会儿又想这下子落在江成手里不知他会怎么刁难自己。
但不管怎样,简青的心里都清楚地记得她和简宁二人,因为不会功夫不够强大所受的遭遇,被人当做老鼠一般的戏弄,生死捏在别人手里的胆战心惊,这些她一刻都不会忘记,不管他因为什么给了她这个机会,她都一定要好好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