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人不在家<下>

三 寒露

时间的步子越来越慢，身影也越来越远。

风渐渐轻了，树上有了第一片黄叶，地上有了第一片落叶，紧接着是一场又一场细而密的雨，清晨起来有了薄薄的雾，远山褪掉苍翠，慢慢换上鲜艳的红妆。风慢慢凉了，阳光却还是浓烈，夏天枝头的郁郁葱葱慢慢消失了，落空的干枯枝头，大片大片旷远青蓝的天空，云儿丝若漂浮，偶尔一群大雁缓缓离去，为这场秋天的童话平添着可有可无的寂寥。

秋分之后，世界与白天缠绵的时间越来越短，余剩一个无限被拉长的黄昏，孤独的在离别的时分悠扬着无限惜别之情。

夕阳裹挟着白日里的余热，给每个准备进夜的人以最后的安慰。

他的影子在余晖被拉的修长。

微腆的肚子，掩不住他已步入中年的事实，调皮的白发从黑发中突兀出来，提醒着他，生命的那些美好的幻想和时光已经随着地球的不停的自转，公转不停离去。时间的印迹从心头爬上眉头，又从眉头爬满眼角，像起风湖面上那些粼粼的细纹。他，就这样，走过了大半辈子，看过了很多风景，品过了人生百味，记着很多事情，也忘了很多人。

儿女已经长大，或早或晚地都将离去。

妻子已经苍老，却似乎仍不懂他的心。

父母白发苍苍，兄弟姐妹依旧势利。

同学朋友早已不再联系，各自走在自己的生活轨道上，即使见了面，也只是说着可有可无地寒暄。

辗转反侧的夜里无法安眠，似乎忽然走到了该安身立命的地步，却发现找不到任何理由去安，去拥有该有的平静心态。

酒桌上的畅饮，依旧常常上演，可无奈酒醒后的身子已大不如从前，酒桌上的碎语依旧牛逼哄哄，可无奈酒醒后的顿悟却让心变得空空。

四五十岁的时候，你顿悟了什么呢？盛世浮华终是一场空？还是钱依旧是是个好东西？年轻时候就该奋不顾身地往前追？还是惜身立命是革命的本钱？爱党爱国才是个好公民？还是某某党只是个屁？应该和你喜欢的人一起变老？还是找个身材好的对你好的就这样过吧？反正身材跟美貌，岁月都会带走的。

四五十岁的时候，你为什么孤独呢？是因为终身的奋斗都落了空？还是找不到一个能回忆回忆往昔的人？是即将面临至亲的死亡？还是找不到一个深夜能陪你说说话的人?是那个臭小子还没给你抱个孙子回来？还是和兄弟因为父母的医药费闹得不可开交？是明亮的月光搅得你无法安眠？是敌不过岁月，给你的这张不满意的答卷？还是这夕阳，像声听不见的叹息，勾起你想说却未说出的语言，却无人在听？

四小寒

冬天总是这样，一瞬间，推门而入。

雾霾越来越浓，盖住了本来干净得如秋湖的天空，人们裹紧衣物，匆匆忙忙地从马路上穿过。静默地夜里，似乎只有闪烁得灯光还在勇敢地守着街道。初雪随着干冷的风，慢慢降临，一点一点，白色的雪，在孩童们的欢呼声里，在情侣们的拥吻中，慢慢倾覆世界。雪后的天终于晴了，雾霾也被一扫而空，随时间一起到来的白色惊喜在阳光里，缓缓退散，弥留下阳光晒不暖的寒意，拥抱着大地。人们走在这如水的阳光里，就像走在溪水中，凉意，跟惬意，无处不在。

黄昏对于，冬天来说，是件奢侈品。夜，很快就来了。

星河摇晃的广场上，凤凰传奇和筷子兄弟的歌声像旷野中狂奔的马群，在冬季寒酷的半空里，自由驰骋。中国的夜里，不论四季，总有那么一小拨人在静谧中制造着喧闹，在死寂的生活里舞动着闹腾。

她，也在其中，似乎参与其中，却又似乎被排斥在外。

眼睛已浑浊不清，略有些暗淡的眼光像盏快熄灭的烛光。

已变形的身材和染了又白的头发，昭示她的年纪。她站在队伍的最边上，像树上凸出来的一根老枝，笨拙地突兀地跟着音乐做着不和拍也不标准的动作。

人生走着，走着就快到了尽头，四季过着，过着就到了最艰难的季节。转眼，儿子老了，孙子大了，老伴走了，夜里连个暖脚的人都没了。

六七十岁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呢？

大半生的甜蜜回忆还是曾受过巨大的苦楚？子孙的不孝还是曾经睡在你旁边的温暖的存在？不知什么时候会终结的未来还是明天能吃到的一日三餐？尚在人间的朋友还是家里的那只大花猫？

六七十岁的时候，你为什么孤独呢？是你仿佛成了整个世界的遗孤还是你变成了花架上那个脆弱而年岁久远的花瓶？是因为你有了年轻时向往时间和钱，却失去了想去哪就去哪的心情？是因为你做了满桌的菜，却没有陪你去吃它的人？是因为你孤孤单单地来到这世上，最后终将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离开？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黑夜白天，不停交替。每天走在这路上的人很多，每天也有人不得不离去。

孤独像长在我们身上的经络，一生随行，不离不弃。孤独的人不在家，他在路上，向着月光最亮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