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 (八)祖约之叛 苏骏之叛
咸和元年 326年
春,二月,大赦,改元。
六月,癸亥,泉陵公劉遐卒。癸酉,以車騎大將軍郗鑒領徐州刺史;征虜將軍郭默為北中郎將、監淮北諸軍事,領遐部曲。遐子肇尚幼,遐妹夫田防及故將史迭等不樂他屬,共以肇襲遐故位而叛。臨淮太守劉矯掩襲遐營,斬防等。遐妻,邵續女也,驍果有父風。遐嘗為後趙所圍,妻單將數騎,拔遐出於萬眾之中。及田防等欲作亂,遐妻止之,不從,乃密起火,燒甲仗都盡,故防等卒敗。詔以肇襲遐爵。
司徒導稱疾不朝,而私送郗鑒。卞壺奏「導虧法從私,無大臣之節,請免官。」雖事寢不行,舉朝憚之。壺儉素廉絜,裁斷切直,當官干實,性不弘裕,不肯苟同時好,故為諸名士所少。阮孚謂之曰:「卿常無閒泰,如含瓦石,不亦勞乎!」壺曰:「諸君子以道德恢弘,風流相尚,執鄙吝者,非壺而誰!」時貴遊子弟多慕王澄、謝鯤為放達,壺厲色於朝曰:「悖禮傷教,罪莫大焉;中朝傾覆,實由於此。」欲奏推之,王導、庾亮不聽,乃止。
秋,七月,癸丑,觀陽烈侯應詹卒。
初,王導輔政,以寬和得眾。及庾亮用事,任法裁物,頗失人心。豫州刺史祖約,自以輩不後郗、卞,而不豫顧命,又望開府復不得,及諸表請多不見許,遂懷怨望。及遺詔褒進大臣,又不及約與陶侃,二人皆疑庾亮刪之。歷陽內史蘇峻,有功於國,威望漸著,有銳卒萬人,器械甚精,朝廷以江外寄之;而峻頗懷驕溢,有輕朝廷之志,招納亡命,眾力日多,皆仰食縣官,運漕相屬,稍不如意,輒肆忿言。亮既疑峻、約,又畏侃之得眾,八月,以丹楊尹溫嶠為都督江州諸軍事、江州刺史,鎮武昌;尚書僕射五舒為會稽內史,以廣聲援;又修石頭以備之。
丹楊尹阮孚以太后臨朝,政出舅族,謂所親曰:「今江東創業尚淺,主幼時艱,庾亮年少,德信未孚,以吾觀之,亂將作矣。」遂求出為廣州刺史。孚,鹹之子也。
冬,十月,立帝母弟岳為吳王。
南頓王宗自以失職怨望,又素與蘇峻善,庾亮欲誅之,宗亦欲廢執政。御史中丞鐘雅劾宗謀反,亮使右衛將軍趙胤收之。宗以兵拒戰,為胤所殺,貶其族為馬氏,三子綽、超、演皆廢為庶人。免太宰西陽王羕,降封弋陽縣王,大宗正虞胤左遷桂陽太守。宗,宗室近屬;羕,先帝保傅。亮一旦剪黜,由是失遠近之心。宗黨卞闡亡奔蘇峻,亮符峻送闡,峻保匿不與。宗之死也,帝不之知,久之,帝問亮曰:「常日白頭公何在?」亮對以謀反伏誅。帝泣曰:「舅言人作賊,便殺之;人言舅作賊,當如何!」亮懼,變色。
趙將黃秀等寇酇,順陽太守魏該帥眾奔襄陽。
十一月,後趙石聰攻壽春,祖約屢表請救,朝廷不為出兵。聰遂進寇逡遒、阜陵,殺掠五千餘人。建康大震,詔加司徒導大司馬、假黃鉞、都督中外諸軍事以御之,軍於江寧。蘇峻遣其將韓晃擊石聰,走之,導解大司馬。朝議又欲作塗塘以遏胡寇,祖約曰:「是棄我也!」益懷憤恚。
十二月,濟岷太守劉闓等殺下邳內史夏侯嘉,以下邳叛,降於後趙。石瞻攻河南太守王瞻於邾,拔之。彭城內史劉續復據蘭陵石城,石瞻攻拔之。
咸和二年 327年
十月,庾亮以蘇峻在歷陽,終為禍亂,欲下詔征之,訪於司徒導。導曰:「峻猜險,必不奉詔,不若且苞容之。」亮言於朝曰:「峻狼子野心,終必為亂。今日征之,縱不順命,為禍猶淺;若復經年,不可複製,猶七國之於漢也。」朝臣無敢難者,獨光祿大夫卞壺爭之曰:「峻擁強兵,逼近京邑,路不終朝。一旦有變,易為蹉跌,宜深思之!」亮不從。壺知必敗,與溫嶠書曰:「元規召峻意定,此國之大事。峻已出狂意,而召之,是更速其禍也,必縱毒蜇以向朝廷。朝廷威雖盛,不知果可擒不;王公亦同此情。吾與之爭甚懇切,不能如之何。本出足下以為外援,而今更恨足下在外,不得相與共諫止之,或當相從耳。」嶠亦累書止亮。舉朝以為不可,亮皆不聽。
峻聞之,遣司馬何仍詣亮曰:「討賊外任,遠近惟命,至於內輔,實非所堪。」亮不許,召北中郎將郭默為後將軍、領屯騎校尉,司徒右長史庾冰為吳國內史,皆將兵以備峻。冰,亮之弟也。於是下優詔,征峻為大司農,加散騎常侍,位特進,以弟逸代領部曲。峻上表曰:「昔明皇帝親執臣手,使臣北討胡寇。今中原未靖,臣何敢即安!乞補青州界一荒郡,以展鷹犬之用。」復不許。峻嚴裝將赴召,猶豫未決。參軍任讓謂峻曰:「將軍求處荒郡而不見許,事勢如此,恐無生路,不如勒兵自守。」阜陵令匡術亦勸峻反,峻遂不應命。
溫嶠聞之,即欲帥眾下衛建康,三吳亦欲起義兵;亮並不聽,而報嶠書曰:「吾憂西陲,過於歷陽,足下無過雷池一步也。」朝廷遣使諭峻,峻曰:「台下雲我欲反,豈得活邪!我寧山頭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頭。往者國家危如累卵,非我不濟;狡兔既死,獵犬宜烹。但當死報造謀者耳!」
峻知祖約怨朝廷,乃遣參軍徐會推崇約,請共討庾亮。約大喜,其從子智、衍並勸成之。譙國內史桓宣謂智曰:「本以強胡未滅,將戮力討之。使君若欲為雄霸,何不助國討峻,則威名自舉。今乃與峻俱反,此安得久乎!」智不從。宣詣約請見,約知其欲諫,拒而不內。宣遂絕約,不與之同。十一月,約遣兄子沛內史渙、女婿淮南太守許柳以兵會峻。逖妻,柳之姊也,固諫,不從。詔復以卞壺為尚書令、領右衛將軍,以會稽內史王舒行揚州刺史事,吳興太守虞潭督三吳等諸郡軍事。
尚書左丞孔坦、司徒司馬丹楊陶回言於王導,請「及峻未至,急斷阜陵,守江西當利諸口,彼少我眾,一戰決矣。若峻未來,可往逼其城。今不先往,峻必先至,峻至則人心危駭,難與戰矣。此時不可失也。」導然之,庾亮不從。十二月,辛亥,蘇峻使其將韓晃、張健等襲陷姑孰,取鹽米,亮方悔之。
壬子,彭城王雄、章武王休叛奔峻。雄,釋之子也。
庚申,京師戒嚴,假庾亮節,都督征討諸軍事;以左衛將軍趙胤為歷陽太守,使左將軍司馬流將兵據慈湖以拒峻。以前射聲校尉劉超為左衛將軍,侍中褚翜典征討軍事。亮使弟翼以白衣領數百人備石頭。
丙寅,徙琅邪王昱為會稽王,吳王岳為琅邪王。
宣城內史桓彝欲起兵以赴朝廷,其長史裨惠以郡兵寡弱,山民易擾,謂宜且按甲以待之。彝厲色曰:「『見無禮於其君者,若鷹鸇之逐鳥雀。』今社稷危逼,義無宴安。」辛未,彝進屯蕪湖。韓晃擊破之,因進攻宣城,彝退保廣德,晃大掠諸縣而還。徐州刺史郗鑒欲帥所領赴難,詔以北寇,不許。
咸和三年 328年
春,正月,溫嶠入救建康,軍於尋陽。
韓晃襲司馬流於慈湖;流素懦怯,將戰,食炙不知口處,兵敗而死。
丁未,蘇峻帥祖渙、許柳等眾二萬人,濟自橫江,登牛渚,軍於陵口。台兵御之,屢敗。二月,庚戌,峻至蔣陵覆舟山。陶回謂庾亮曰:「峻知石頭有重戍,不敢直下,必向小丹楊南道步來;宜伏兵邀之,可一戰擒也。」亮不從。峻果自小丹楊來,迷失道,夜行,無復部分。亮聞,乃悔之。
朝士以京邑危逼,多遣家人入東避難,左衛將軍劉超獨遷妻孥入居宮內。
詔以卞壺都督大桁東諸軍事,與侍中鐘雅帥郭默、趙胤等軍及峻戰於西陵。壺等大敗,死傷以千數。丙辰,峻攻青溪柵,卞壺帥諸軍拒擊,不能禁。峻因風縱火,燒台省及諸營寺署,一時蕩盡。壺背癰新愈,創猶未合,力疾帥左右苦戰而死;二子眕、盱隨父後,亦赴敵而死。其母撫屍哭曰:「父為忠臣,子為孝子,夫何恨乎!」丹楊尹羊曼勒兵守雲龍門,與黃門侍郎周導、廬江太守陶瞻皆戰死。庾亮帥眾將陳於宣陽門內,未及成列,士眾皆棄甲走,亮與弟懌、條、翼及郭默、趙胤俱奔尋陽。將行,顧謂鐘雅曰:「後事深以相委。」雅曰:「棟折榱崩,誰之咎也!」亮曰:「今日之事,不容復言。」亮乘小船,亂兵相剝掠;亮左右射賊,誤中柁工,應弦而倒。船上咸失色慾散,亮不動,徐曰:「此手何可使著賊!」眾乃安。
峻兵入台城,司徒導謂侍中褚翜曰:「至尊當御正殿,君可啟令速出。」翜即入上閤,躬自抱帝登太極前殿;導及光祿大夫陸曄、荀崧、尚書張闓共登御床,擁衛帝。以劉超為右衛將軍,使與鐘雅、褚翜侍立左右,太常孔愉朝服守宗廟。時百官奔散,殿省蕭然。峻兵既入,叱褚翜令下翜正立不動,呵之曰:「蘇冠軍來覲至尊,軍人豈得侵逼!」由是峻兵不敢上殿,突入後宮,宮人及太后左右侍人皆見掠奪。峻兵驅役百官,光祿勳王彬等皆被捶撻,令負提登蔣山。裸剝士女,皆以壞席苦苫草自鄣,無草者坐地以土自覆;哀號之聲,震動內外。
初,姑孰既陷,尚書左丞孔坦謂人曰:「觀峻之勢,必破台城,自非戰士,不須戎服。」及台城陷,戎服者多死,白衣者無他。
時官有布二十萬匹,金銀五千斤,錢億萬,絹數萬匹,他物稱是,峻盡費之;太官惟有燒餘米數石以供御膳。
或謂鐘雅曰:「君性亮直,必不容於寇仇,盍早為之計!」雅曰:「國亂不能匡,君危不能濟,各遁逃以求免,何以為臣!」
丁巳,峻稱詔大赦,惟庾亮兄弟不在原例。以王導有德望,猶使以本官居己之右。祖約為侍中、太尉、尚書令,峻自為驃騎將軍、錄尚書事,許柳為丹楊尹,馬雄為左衛將軍,祖渙為驍騎將軍。弋陽王羕詣峻,稱述峻功,峻復以羕為西陽王、太宰、錄尚書事。
峻遣兵攻吳國內史庾冰,冰不能御,棄郡奔會稽,至浙江,峻購之甚急。吳鈴下卒引冰入船,以蘧蒢覆之,呤嘯鼓枻,溯流而去。每逢邏所,輒以杖叩船曰:「何處覓庾冰,庚冰正在此。」人以為醉,不疑之,冰僅免。峻以侍中蔡謨為吳國內史。
溫嶠聞建康不守,號慟;人有候之者,悲哭相對。庾亮至尋陽,宣太后詔,以嶠為驃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又加徐州刺史郗鑒司空。嶠曰:「今日當以滅賊為急,未有功而先拜官,將何以示天下!」遂不受。嶠素重亮,亮雖奔敗,嶠愈推奉之,分兵給亮。
三月,丙子,庾太后以憂崩。
蘇峻南屯於湖。
夏,四月,後趙將石堪攻宛,南陽太守王國降之;遂進攻祖約軍於淮上。約將陳光起兵攻約,約左右閻禿,貌類約,光謂為約而擒之。約逾垣獲免,光奔後趙。
壬申,葬明穆皇后於武平陵。
庾亮、溫嶠將起兵討蘇峻,而道路斷絕,不知建康聲聞。會南陽范汪至尋陽,言「峻政令不壹,貪暴縱橫,滅亡已兆,雖強易弱,朝廷有倒懸之急,宜時進討。」嶠深納之。亮辟汪參護軍事。
亮、嶠互相推為盟主,嶠從弟充曰:「陶征西位重兵強,宜共推之。」嶠乃遣督護王愆期詣荊州,邀陶侃與之同赴國難。侃猶以不豫顧命為恨,答曰:「吾疆場外將,不敢越局。」嶠屢說,不能回;乃順侃意,遣使謂之曰:「仁公且守,僕當先下。」使者去已二日,平南參軍滎陽毛寶別使還,聞之,說嶠曰:「凡舉大事,當與天下共之。師克在和,不宜異同。假令可疑,猶當外示不覺,況自為攜貳邪!宜急追信改書,言必應俱進;若不及前信,當更遣使。」嶠意悟,即追使者,改書;侃果許之,遣督護龔登帥兵詣嶠。嶠有眾七千,於是列上尚書,陳祖約、蘇峻罪狀,移告征鎮,灑泣登舟。
陶侃復追龔登還。嶠遺侃書曰:「夫軍有進而無退,可增而不可減。近已移檄遠近,言於盟府,刻後月半大舉,諸郡軍並在路次,惟須仁公軍至,便齊進耳。仁公今召軍還,疑惑遠近,成敗之由,將在於此。僕才輕任重,實憑仁公篤愛,遠稟成規;至於首啟戎行,不敢有辭,僕與仁公,如首尾相衛,脣齒相依也。恐或者不達高旨,將謂仁公緩於討賊,此聲難追。僕與仁公並受方岳之任,安危休戚,理既同之。且自頃之顧,綢繆往來,情深義重,一旦有急,亦望仁公悉眾見救,況社稷之難乎!今日之憂,豈惟僕一州,文武莫不翹企。假令此州不守,約、峻樹置官長於此,荊楚西逼強胡,東接逆賊,因之以饑饉,將來之危,乃當甚於此州之今日也。仁公進當為大晉之忠臣,參桓、文之功;退當以慈父之情,雪愛子之痛。今約、峻凶逆無道,痛感天地,人心齊壹,咸皆切齒。今之進討,若以石投卵耳;苟復召兵還,是為敗於幾成也。願深察所陳!」王愆期謂侃曰:「蘇峻,豺狼也,如得遂志,四海雖廣,公寧有容足之地乎!」侃深感悟,即戎服登舟;瞻喪至不臨,晝夜兼道而進。
郗鑒在廣陵,城孤糧少,逼近胡寇,人無固志。得詔書,即流涕誓眾,入赴國難,將士爭奮。遣將軍夏侯長等間行謂溫嶠曰:「或聞賊欲挾天子東入會稽,當先立營壘,屯據要害,既防其越逸,又斷賊糧運,然後清野堅壁以待賊。賊攻城不拔,野無所掠,東道既斷,糧運自絕,必自潰矣。」嶠深以為然。
五月,陶侃帥眾至尋陽。議者咸謂侃欲誅庾亮以謝天下;亮甚懼,用溫嶠計,詣侃拜謝。侃驚,止之曰:「庾元規乃拜陶士行邪!」亮引咎自責,風止可觀,侃不覺釋然,曰:「君侯修石頭以擬老子,今日反見求邪!」即與之談宴終日,遂與亮、嶠同趣建康。戎卒四萬,旌旗七百餘里,鉦鼓之聲,震於遠近。
蘇峻聞西方兵起,用參軍賈寧計,自姑孰還據石頭,分兵以拒侃等。
乙未,峻逼遷帝於石頭。司徒導固爭,不從。帝哀泣升車,宮中慟哭。時天大雨,道路泥濘,劉超、鐘雅步侍左右。峻給馬,不肯乘,而悲哀慷慨。峻聞而惡之,然未敢殺也。以其親信許方等補司馬督、殿中監,外托宿衛,內實防禦超等。峻以倉屋為帝宮,日來帝前肆丑言。劉超、鐘雅與右光祿大夫荀崧、金紫光祿大夫華恆、尚書荀邃、侍中丁潭侍從,不離帝側。時饑饉,米貴,峻問遺,超一無所受,繾綣朝夕,臣節愈恭;雖居幽厄之中,超猶啟帝,授《孝經》、《論語》。
峻使左光祿大夫陸曄守留台,逼近居民,盡聚之後苑;使匡術守苑城。
尚書左丞孔坦奔陶侃,侃以為長史。
初,蘇峻遣尚書張闓權督東軍,司徒導密令以太后詔諭三吳吏士,使起義兵救天子。會稽內史王舒以庾冰行奮武將軍,使將兵一萬,西渡浙江。於是吳興太守虞潭、吳國內史蔡謨、前義興太守顧從等皆舉兵應之。潭母孫氏謂譚曰:「汝當捨生取義,勿以吾老為累!」盡遣其家僮從軍,鬻其環珮以為軍資。謨以庾冰當還舊任,即去郡以讓冰。
蘇峻聞東方兵起,遣其將管商、張健、弘徽等拒之;虞潭等與戰,互有勝負,未能得前。
陶侃、溫嶠軍於茄子浦;嶠以南兵習水,蘇峻兵便步,令將士:「有上岸者死!」會峻送米萬斛饋祖約,約遣司馬桓撫等迎之。毛寶帥千人為嶠前鋒,告其眾曰:「兵法:『軍令有所不從』,豈可視賊可擊,不上岸擊之邪!」乃擅往襲撫,悉獲其米,斬獲萬計,約由是饑乏。嶠表寶為廬江太守。
陶侃表王舒監浙東軍事,虞潭監浙西軍事,郗鑒都督揚州八郡諸軍事,令舒、潭皆受鑒節度。鑒帥眾渡江,與侃等會與於茄子浦,雍州刺史魏該亦以兵會之。
丙辰,侃等舟師直指石頭,至於蔡洲,侃屯查浦,嶠屯沙門浦。峻登烽火樓,望見士眾之盛,有懼色,謂左右曰:「吾本知溫嶠能得眾也。」
庾亮遣督護王彰擊峻黨張曜,反為所敗。亮送節傳以謝侃,侃答曰:「古人三敗,君侯始二;當今事急,不宜數爾。」亮司馬陳郡殷融詣侃謝曰:「將軍為此,非融等所裁。」王彰至曰:「彰自為之,將軍不知也。」侃曰:「昔殷融為君子,王彰為小人;今王彰為君子,殷融為小人。」
宣城內史桓彝,聞京城不守,慷慨流涕,進屯涇縣。時州郡多遣使降蘇峻,裨惠復勸彝宜且與通使,以紓交至之禍。彝曰:「吾受國厚恩,義在致死,焉能忍恥與逆臣通問!如其不濟,此則命也。」彝遣將軍俞縱守蘭石,峻遣其將韓晃攻之。縱將敗,左右勸縱退軍。縱曰:「吾受桓侯厚恩,當以死報。吾之不可負桓侯,猶桓侯之不負國也。」遂力戰而死。晃進軍攻彝,六月,城陷,執彝,殺之。
諸軍初至石頭,即欲決戰,陶侃曰:「賊眾方盛,難與爭鋒,當以歲月,智計破之。」既而屢戰無功,監軍部將李根請築白石壘,侃從之。夜築壘,至曉而成。聞峻軍嚴聲,諸將咸懼其來攻。孔坦曰:「不然。若峻攻壘,必須東北風急,令我水軍不得往救;今天清靜,賊必不來。所以嚴者,必遣軍出江乘,掠京口以東矣。」已而果然。侃使庾亮以二千人守白石,峻帥步騎萬餘四面攻之,不克。
王舒、虞潭等數與峻兵戰,不利。孔坦曰:「本不須召郗公,遂使東門無限。今宜遣還,雖晚,猶勝不也。」侃乃令鑒與後將軍郭默還據京口,立大業、曲阿、庱亭三壘以分峻之兵勢,使郭默守大業。
壬辰,魏該卒。
祖約遣祖渙、桓撫襲湓口。陶侃聞之,將自擊之。毛寶曰:「義軍恃公,公不可動,寶請討之。」侃從之。渙、撫過皖,因攻譙國內史桓宣。寶往救之,為渙、撫所敗。箭貫寶髀,徹鞍,寶使人蹋鞍拔箭,血流滿靴。還擊渙、撫,破走之,宣乃得出,歸於溫嶠。寶進攻祖約軍於東關,拔合肥戍,會嶠召之,復歸石頭。
祖約諸將陰與後趙通謀,許為內應。後趙將石聰,石堪引兵濟淮,攻壽春。秋,七月,約眾潰,奔歷陽,聰等虜壽春二萬餘戶而歸。
八月,蘇峻腹心路永、匡術、賈寧聞祖約敗,恐事不濟,勸峻盡誅司徒導等諸大臣,更樹腹心;峻雅敬導,不許。永等更貳於峻,導使參軍袁耽潛誘永歸順。九月,戊申,導攜二子與永皆奔白石。耽,渙之曾孫也。
陶侃、溫嶠等與蘇峻久相持不決,峻分遣諸將東西攻掠,所向多捷,人情心匈懼。朝士之奔西軍者皆曰:「峻狡黠有膽決,其徒驍勇,所向無敵。若天討有罪,則峻終滅亡;止以人事言之,未易除也。」溫嶠怒曰:「諸君怯懦,乃更譽賊!」及累戰不勝,嶠亦憚之。
嶠軍食盡,貸於陶侃。侃怒曰:「使君前雲不憂無良將及兵食,惟欲得老僕為主耳。今數戰皆北,良將安在!荊州接胡、蜀二虜,當備不虞;若復無食,僕便欲西歸,更思良算。徐來殄賊,不為晚也。」嶠曰:「凡師克在和,古之善教也。光武之濟昆陽,曹公之拔官渡,以寡敵眾,杖義故也。峻、約小豎,凶逆滔天,何憂不滅!峻驟勝而驕,自謂無前,今挑之戰,可一鼓而擒也。奈何捨垂立之功,設進退之計乎!且天子幽逼,社稷危殆,乃四海臣子肝腦塗地之日。嶠等與公並受國恩,事若克濟,則臣主同祚;如其不捷,當灰身以謝先帝耳。今之事勢,義無旋踵,譬如騎虎,安可中下哉!公若違眾獨返,人心必沮;沮眾敗事,義旗將回指於公矣。」毛寶言於嶠曰:「下官能留陶公。」乃往說侃曰:「公本應鎮蕪湖,為南北勢援,前既已下,勢不可還。且軍政有進無退,非直整齊三軍,示眾必死而已,亦謂退無所據,終至滅亡。往者杜弢非不強盛,公竟滅之,何至於峻,獨不可破邪!賊亦畏死,非皆勇健,公可試與寶兵,使上岸斷賊資糧。若寶不立效,然後公去,人心不恨矣。」侃然之,加寶督護而遣之。竟陵太守李陽說侃曰:「今大事若不濟,公雖有粟,安得而食諸!」侃乃分米五萬石以餉嶠軍。毛寶燒峻句容、湖孰積聚,峻軍乏食,侃遂留不去。
張健、韓晃等急攻大業;壘中乏水,人飲糞汁。郭默懼,潛突圍出外,留兵守之。郗鑒在京口,軍士聞之皆失色。參軍曹納曰:「大業,京口之扞蔽也,一旦不守,則賊兵徑至,不可當也。請還廣陵,以俟後舉。」鑒大會僚佐,責納曰:「吾受先帝顧托之重,正復捐軀九泉,不足報塞。今強寇在近,眾心危逼,君腹心之佐,而生長異端,當何以帥先義眾,鎮壹三軍邪!」將斬之,久乃得釋。
陶侃將救大業,長史殷羨曰:「吾兵不習步戰,救大業而不捷,則大事去矣。不如急攻石頭,則大業自解。」侃從之。羨,融之兄也。
庚午,侃督水軍向石頭。庾亮、溫嶠、趙胤帥步兵萬人從白石南上,欲挑戰。峻將八千人逆戰,遣其子碩及其將匡孝分兵先薄趙胤軍,敗之。峻方勞其將士,乘醉望見胤走,曰:「孝能破賊,我更不如邪!」因捨其眾,與數騎北下突陳,不得入,將回趨白木陂;馬躓,侃部將彭世、李千等投之以矛,峻墜馬;斬首,臠割之,焚其骨,三軍皆稱萬歲。餘眾大潰。峻司馬任讓等共立峻弟逸為主,閉城自守。溫嶠乃立行台,佈告遠近,凡故吏二千石以下,皆令赴台,於是至者雲集。韓晃聞峻死,引兵趣石頭。管商、弘徽攻庱亭壘,督護李閎、輕車長史滕含擊破之。含,修之孫也。商走詣庾亮降,餘眾皆歸張健。
咸和四年 329年
春,正月,光祿大夫陸曄及弟尚書左僕射玩說匡術,以苑城附於西軍;百官皆赴之,推曄督宮城軍事。陶侃命毛寶守南城,鄧岳守西城。
右衛將軍齊超、侍中鐘雅與建康令管旆等謀奉帝出赴西軍;事洩,蘇逸使其將平原任讓將兵入宮收超、雅。帝抱持悲泣曰:「還我侍中、右衛!」讓奪而殺之。初,讓少無行,太常華恆為本州大中正,黜其品。及讓為蘇峻將,乘勢多所誅殺,見恆輒恭敬,不敢縱暴。及鐘、劉之死,蘇逸欲並殺恆,讓盡心救衛,恆乃得免。
冠軍將軍趙胤遣部將甘苗擊祖約於歷陽,戊辰,約夜帥左右數百人奔後趙,其將牽騰帥眾出降。
蘇逸、蘇碩、韓晃並力攻台城,焚太極東堂及秘閣,毛寶登城,射殺數十人。晃謂寶曰:「君名勇果,何不出鬥?」寶曰:「君名健將,何不入鬥?」晃笑而退。
二月,丙戌,諸軍攻石頭。建成長史滕含擊蘇逸,大破之。蘇碩帥驍勇數百,渡准而戰,溫嶠擊斬之。韓晃等懼,以其眾就張健於曲阿,門隘不得出,更相蹈藉,死者萬數。西軍獲蘇逸,斬之。滕含部將曹據抱帝奔溫嶠船,群臣見帝,頓首號泣請罪。殺西陽王羕,並其二子播、充、孫崧及彭城王雄。陶侃與任讓有舊,為請其死。帝曰:「是殺吾侍中、右衛者,不可赦也。」乃殺之。司徒導入石頭,令取故節,陶侃笑曰:「蘇武節似不如是。」導有慚色。丁亥,大赦。
張健疑弘徽等貳於己,皆殺之,帥舟師自延陵將入吳興。乙未,揚烈將軍王允之與戰,大破之,獲男女萬餘口。健復與韓晃、馬雄等輕軍西趨故鄣,郗鑒遣軍李閎追之,及於平陵山,皆斬之。
是時宮闕灰燼,以建平園為宮。溫嶠欲遷都豫章,三吳之豪請都會稽,二論紛紜未決。司徒導曰:「孫仲謀、劉玄德俱言:『建康,王者之宅。』古之帝王,不必以豐儉移都。苟務本節用,何憂凋弊!若農事不修,則樂土為墟矣。且北寇遊魂,伺我之隙,一旦示弱,竄於蠻越,求之望實,懼非良計。今特宜鎮之以靜,群情自安。」由是不復徙都。以褚翜為丹楊尹。時兵火之後,民物凋殘,翜收集散亡,京邑遂安。
壬寅,以湘州並荊州。
三月,壬子,論平蘇峻功,以陶侃為侍中、太尉,封長沙郡公,加都督交、廣、寧州諸軍事;郗鑒為侍中、司空、南昌縣公;溫嶠為驃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加散騎常侍、始安郡公;陸曄進爵江陵公;自餘賜爵侯、伯、子、男者甚眾。卞壺及二子眕、盱、醒彝、劉超、鐘雅、羊曼、陶瞻,皆加贈謚。路永、匡術、賈寧,皆蘇峻之黨也;峻未敗,永等去峻歸朝廷,王導欲賞以官爵。溫嶠曰:「永等皆峻之腹心,首為亂階,罪莫大焉。晚雖改悟,未足以贖前罪;得全首領,為幸多矣,豈可復褒寵之哉!」導乃止。
陶侃以江陵偏遠,移鎮巴陵。
朝議欲留溫嶠輔政,嶠以王導先帝所任,固辭還籓;又以京邑荒殘,資用不給,乃留資蓄,具器用,而後旋於武昌。
帝之出石頭也,庾亮見帝,稽顙哽咽,詔亮與大臣俱升御座。明日,亮復泥首謝罪,乞骸骨,欲闔門投竄山海。帝遣尚書、侍中手詔慰喻曰:「此社稷之難,非舅之責也。」亮上疏自陳:「祖約、蘇峻縱肆凶逆,罪由臣發,寸斬屠戮,不足以謝七廟之靈,塞四海之責。朝廷復何理齒臣於人次,臣亦何顏自次於人理!願陛下雖垂寬宥,全其首領;猶宜棄之,任其自存自沒,則天下粗知勸戒之綱矣。」優詔不許。亮又欲遁逃山海,自暨陽東出;詔有司錄奪舟船。亮乃求外鎮自效,出為都督豫州、揚州之江西、宣城諸軍事、豫州刺史,領宣城內史,鎮蕪湖。
陶侃、溫嶠之討蘇峻也,移檄征、鎮,使各引兵入援。湘州刺史益陽侯卞敦擁兵不赴,又不給軍糧,遣督護將數百人隨大軍而已,朝野莫不怪歎。及峻平,陶侃奏敦阻軍,顧望不赴國難,請檻車收付廷尉。王導以喪亂之後,宜加寬宥,轉敦安南將軍、廣州刺史;病不赴,征為光祿大夫、領少府。敦憂愧而卒,追贈本官,加散騎常侍,謚曰敬。
臣光曰:「庾亮以外戚輔政,首發禍機,國破君危,竄身苟免;卞敦位列方鎮,兵糧俱足,朝廷顛覆,坐觀勝負。人臣之罪,孰大於此!既不能明正典刑,又以寵祿報之,晉室無政,亦可知矣。任是責者,豈非王導乎!
——《通鉴 晋纪十五&十六 显宗成帝上之上&上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