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漂在外地的小老乡
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海薇阁单月征文」第二期【漂泊】
开往北京的火车停靠在关中东部的一个小县城,这里是我的家乡。我像往常一样,每次坐火车出差路过这里时,眼睛总会一直望着窗外,搜寻着记忆里熟悉的场景和熟悉的人。
列车在此停靠两分钟。车门一打开,上来了一位小伙子,他皮肤略黑,个头中等,手里提着一个大而沉重的行李箱,满头大汗。他看起来大概三十五岁的样子,但两鬓的丝丝白发已经若隐若现,脸上写满了岁月的沧桑。
他使尽全身力气把沉重的行李高高举起,放到了行李架上,然后瞄了一眼手中的车票,便坐到了我对面的下铺座位上。他擦了擦头上的汗,礼貌地对着隔挡里我这个唯一的乘客笑了笑,算是客气地打了招呼。
我心想,在我们县这个车站上车的人十有八九必是我的老乡了,遂热切地向他求证。果然不出所料,我们彼此竟是相邻的两个镇的同乡,接下来,免不了一阵热情而亲切的寒暄。
我和这个小老乡很快熟络了起来,他看起来很健谈,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已经听不到一点我们当地的乡音。我们聊着聊着,不知不觉间聊到了他这十年在外打工的日子。他讲得绘声绘色,我被他那曲折的经历所打动,静静地听着,完全成了他的忠实听众。
他说,上初中二年级那年,看到班里几个要好的同学相继辍学,纷纷去了外地打工,自己也没了学习的心思,便自作主张,有样学样地离开了学校。父母知道后,无论他们如何劝说,都拉不回他那主意拿定以后倔强的心,不管他们怎样威吓,都在这个青春少年的任性和叛逆面前碰到了冰冷的铁板。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的父母看着他直发愁,不知他那单薄的体格和瘦小的个头,在这上塬下坡沟壑纵横全凭力气干活的地方到底能干些什么。
他第一次走出家门来到城市,是在母亲三番五次厚着脸皮向自己的亲戚寻求帮忙之后。那一次,他来到西安亲戚创办的私人企业打工,干的工作主要是制作门店的牌匾。由于他没有任何一技之长,只能做一些打杂的工作。时间久了,在亲戚的眼里他就是个吃闲饭的人。老板每次看到他总是黑着个脸,说起话来阴阳怪气,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让他感到非常别扭,他不得不收起行囊,默默地打道回府,匆匆结束了那短暂的首次外出打工生活。
初次尝到没有手艺的苦头之后,他向父亲提出了想学车的念头,可遭到了拒绝。他猜测,父亲无非是让他学学种地,务好庄稼,像他们那一代人那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然而,他不想过父辈那样世袭农耕的日子,更不想活在他们的人生哲学里,他向往外边的世界。他心有不甘,又提出来想学习厨师。父亲知道,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看到和尚想念经,看见骑马想当兵,牛不喝水强按头,也不是个办法,只好勉强同意。于是,他去了渭南一家烹饪技术学校。学习了三个月之后,他初步掌握了煎炸烹煮的基本厨艺,这个一技之长让他对找工作有了些许的底气。果然,在一次技校的招聘会上,北京的一家饭店向他伸出了橄榄枝,从此,他开启了自己十几年的北漂生涯。
刚到北京的他,一切都感到新鲜,大都市的繁华让他非常兴奋,一块去的老乡除了打工就是聚会,无忧无虑的生活过得丰富而快乐。但这种美好的感觉是那样的短暂,而巨大的心理落差随后接踵而来。在饭店里打工,他每天披星戴月,早出晚归,租住在离饭店十几公里郊区的村子里,那里位置偏僻,离最近的公交站点还要走上很长一段窄小的村道。他为了省钱,在一家住满打工者的四合院里租了一个房间,屋里的面积狭小拥蹩,不足五个平米,放上一张小床,只剩下转个身的空间,好在自己平时吃在饭店,否则做饭都成问题。蜗居在这里,他觉着自己就是这座城市的一只无依无靠的小蚂蚁。
郁闷归郁闷,他依然按部就班地在饭店里上班,但一个突如其来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弄得他措手不及。
那年八月即将结束,秋天即将到来,秋老虎掀起的热浪像是上帝的调色板,把整个京城渲染得辉煌灿烂,这儿即将迎来一场盛大的国际赛事。这里的人们个个喜气洋洋,都在为此做着万全的准备,期待着在家门口一睹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体坛名将们奋力拼搏的矫健身影,他作为一位置身其中的打工人也同样与有荣焉。
一天晚上,当地警方为了给这场赛事创造一个安全晴朗的环境,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行动,他们对所有城中村的外来人员身份进行突击检查。他因为身份证丢失,虽在老家补办,却迟迟未能寄来,不想在这特殊的时期遇到了这等麻烦。当晚,他便和一大批存在各种问题的人们以盲流的身份被遣送回各自的省份。坐在回家的闷罐车上,他心灰意冷,五味杂陈,他反复地问自己,这北漂的路为走得何如此艰难,他是否还要继续走下去?
回到了老家,看到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母亲没有半句埋怨,只是给他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默默地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一向憨厚本分的父亲看到他在外面漂泊了几个月,口袋里依然没挣回几个钱,再次苦口婆心地劝他,干脆老老实实地回家务农算了。他则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好似一句话都没有听见一样。没有得到儿子的任何回应,父亲只好知趣地闭上了嘴。
在家里蛰伏了几个礼拜之后,那场赛事圆满结束,他再次振作起了精神,义无反顾地回到了北京。在朋友的介绍下,他重新找了一家酒店,继续干着厨师的工作,虽然这家的工资并不比原来高出多少,却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运,缘分敲门的惊喜驱散了他心中迷茫的烟雾。
他在酒店后厨负责冷菜的加工、制作及装盘,小周是一位来自河南的农村姑娘,是在这里打工的服务员。她身材苗条,人长得朴素而漂亮,点菜、端菜和送菜是她日常的工作。他们在工作中接触频繁,渐渐地互相有了好感,两颗漂泊的心彼此有了依靠。上班时,他们一边工作,一边说笑,下班后,他们一起逛街,一起聊天,整天形影不离,这是一段快乐而甜蜜的时光。
恋爱、订婚,顺风顺水,结婚,水到渠成。而儿子的降生给他们带来了欢乐和希望的同时,也带来了沉重的经济压力。
他们在饭店里的收入本就十分微薄,孩子的出生更让他们感到捉襟见肘,生活不可避免地陷入困窘的境地。孩子需要照顾,妻子的身体尚未恢复,暂时也不能上班了。他每月的薪水交完房租以后几乎所剩无几,而嗷嗷待哺的孩子需要的奶粉都无法充足保证。他思前想后,不得不让小周和孩子回到陕西老家,让父母帮忙照看,他则一个人留了下来,继续在这里打拼、挣钱、养家。
为了撑起这个家,他需要挣更多的钱,妻儿走后,他像一只饿着肚子急着觅食的鸟儿一样,飞来飞去,四处乱撞,时刻睁大眼睛寻找新的挣钱门路。他每天下晚班回来,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寂冷的路灯在地上留下了他长长的身影。当他留意到晚间公交停运后的站台上,仍有很多像他一样晚归的人们在寒风中苦苦等车的身影,他突然看到了挣钱的机会。于是,一个星期后,他买来了一辆二手车,每天晚上十点下班后,跑起了非正规的出租。他驾着车,在郊区的公交站点、偏僻的小区以及城中村之间来回奔波,直到凌晨两点左右,他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出租屋。不仅如此,他还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不得不和警察玩着躲猫猫的游戏。他知道,一旦被抓住,巨额的罚款就会让他几个月的辛苦付之东流。那段时间,他跑遍了东郊那一大片区域,对那里的大街小巷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的收入比以前明显好了很多。
不知不觉,孩子一岁了,妻子把他留给两个老人照管,自己又回到了北京。看着丈夫每天晚上那种担惊受怕的营生,想着饭店那微薄的工资,她觉得这样干下去没有什么奔头。孩子正在慢慢长大,父母都在渐渐变老,日后的花销只会越来越多,肩上的担子只会越来越重。他们一商量,决定改变思路,大干一场,出租不跑了,饭店的工作也辞了,他们准备为自己而干,决心要干出个名堂来。
很快,他们在一个大型社区门口开了一家早点铺子,卖煎饼果子也卖豆浆和包子。夫妻俩整日忙忙碌碌,每天早上三四点起床,深夜一点才得以休息,他们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买菜,洗菜,包包子,熬豆浆,整理卫生,这些工作虽然琐碎而费时,但在他们的心里,它关乎百姓的健康,他们从不敢马虎,不敢有半点偷奸耍滑的想法。到了营业时间,一笼笼热气腾腾的包子,一杯杯各种口味的豆浆,经由妻子麻利的双手,到了新老顾客的手中。烙煎饼果子是丈夫的拿手活,面液、鸡蛋、铲子和葱花,在他的手里仿佛是魔术师的道具,一阵阵眼花缭乱的娴熟动作之后,色香味俱全的煎饼便呈现在一个个顾客的面前。
早点铺子经营好多年了,小区居民以每天早上排起的长队和满意的笑容,给了这对小夫妻丰厚的回报。他们的钱包鼓了起来,他们的心里充满了自信,他们的脸上挂满了笑容。
前年春节,他们回了一趟老家。出现在他面前的是,父母花白的头发,蹒跚的脚步,苍老的容颜和佝偻的身影,他这个唯一的儿子,忍不住鼻子一酸,泪流满面。他觉得,自己欠他们的实在太多了,可他们却总是无欲无求,心里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儿子。可爱的儿子在他们精心的照顾下已经长大,成了自己当初少年的模样,马上就要上初中了,虽然他的独立意识很强,但他们和孩子之间的亲情似乎有点疏远,这让他心里的感觉更不是滋味。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差点喊了出来。此后,他们夫妻俩权衡再三,不得不做出了新的决定,他们要在老家附近的渭南市买一套新房。这样,他们可以在这儿开一个新的饭馆,继续打拼。同时,他还要把父母和儿子接来,让他们老有所依,小有所养,他相信多年缺失的亲情一定能够早日回归。
说到这里,他爽朗地笑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自信。他告诉我,现在房子已经买好,装修已经完成,这次去北京,他将在那里度过最后半年时光,到时候,十年北漂的日子将会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北京西站到了,小老乡收拾起自己的行囊,随着浩浩荡荡出站的人流,再次消失在这座他奋斗了十年的城市中。
可爱可敬的小老乡啊,你一路走来,尝过酸甜苦辣,有过欢笑,流过泪水,你的人生因此而丰盈,望着你远去的背影,我默默地,送上自己的祝福,为你,也为那些怀着各种梦想,和你一样在外奋力打拼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