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
寒风萧萧,河水已变得刺骨,树林也被冻掉了一层颜色。
一列白色在路上缓缓而行,白色的头巾,白色的衣裳,白色条状的旗旌,只有一口棺材却是黑漆漆的,白色的人们表情失了魂一样般,哀声时不时地在林间回荡。
在队伍的后方跟着一驾马车,不快也不慢,车夫是个老把式,手很稳,每挥一次鞭只让速度将慢下来的马匹恢复原先的速度,看得出并不急着赶路。
四条腿总是比两条腿快的,纵使马车行得不快,人脚还是比不上,转眼间,发丧的队列就被甩在了后面。
“妈的,大早上的就赶上抬棺材的,真晦气。”车夫咒骂着,可手里的鞭子却不曾慢下来。
马车微微颠簸,车里发出瓷器磕碰的声响。
难不成这驾车里装的都是瓷器?也许这就是车夫稳稳驾车的原因,可如此大批量的名贵瓷器是要进献给哪国的君主还是权倾朝野的大夫?
冷风把车帘吹开了一道缝隙,才发现里面竟如此暖和,一股脑地钻将进去,贴到了一张脸上。
冰凉的瓷器当然不会有温度,瓷器当然也不会有一张脸,车里倚卧着一个人,他的周身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瓷器,看起来他好像就是从这些瓷器里长出来一样,脸上一副慵懒的表情。
他手里攥着一件瓷器,是个酒壶,寒冰雕琢出来一般,鹤形的壶嘴,蜷龙形的壶柄。
是酒壶里面必定有酒,不然一个空酒壶拿在手里岂不是无用?
壶嘴直接往嘴中倾倒,略显浑浊的酒浆流进了喉肠,车里没有火炉,酒自然不可能是温热的,但这样喝酒对于他来说也是极痛快的。
明明在壶里是冰凉的,倒入口中也是冰凉的,进了喉咙也是冰凉的,穿过胸膛也是冰凉的,可偏偏到了肚子里它却变得灼热起来,你说从哪里还能找得出比这更有趣的液体呢?
也许是因为北来的寒风,或是刚刚喝下的冷酒,他精神了起来,脸上的慵懒已经变得如外面的寒风一般凛凛,他虽闭起了双眼,但却给人一种睁眼凝视的感觉,他那一对眉毛好像就是他的另一双眼睛。
“到哪了?”他突然问道。
“轲先生,快到疆界了。”外面的车夫答到。
“停下。”轲从瓷器堆里挑出两件,掀起车帘就欲出来。
马车遂即停下,车夫迎上前来,一只早已泛起粗糙褶皱的手撩起车帘,“轲先生,慢些。”
轲走下马车,裹了裹衣衫,把右手的瓷器递给车夫。
车夫赶忙双手接过,“轲先生,这是……”。
“喝过酒吧?”轲问。
“是。”
“陪我喝一壶。”
“好。”
“赶了多少年车?我车里的酒可一滴也没撒出去。”
“谢轲先生夸赞,在下赶车确实有些年头,满打满算该有二十年了。”
“如果是二十年倒真是不足为奇。”轲笑了笑。
“是啊,想不到赶车一赶就是二十年。”
“知道此次我要去干什么吗?”
“不知……”,车夫话还未说完。
“你年纪轻轻的,不该与我一同赴死。”
这话倒属实奇怪,一个而立之年的人对一个早已知天命的人说年纪轻轻这个词。
车夫的眼神有些慌张,盯着手里的酒壶,牙根咬得也紧紧的。
“脸上粘着这些东西不方便喝酒吧?”
“你……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开始见面的时候。”
“不可能,我的伪装怎么……”
“不错,你的伪装很完美,为了逼真,连手背、脖颈这些位置都精细地处理了,要是只看这些我还真的识不破你的伪装,不得不说你很厉害。”
“那你是怎么……?”
“可惜,你忘了自己的声音。”
“不可能,我的声音已经伪装得和五十岁的人相差无几。”
“不,不是声音,是声音里透露出来的东西,一个已经知天命的老人的声音里绝不会透露出一种朝气蓬勃的感觉。”轲喝了一口酒又道,“当你第一次开口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不是一个简单的车夫。”
“不愧是轲先生。”
车夫撕下面具,露出一张青稚的脸。
“我知道太子坍派你来监视我,但是,这次他真的错了,我既然答应了的事就会做到。”
“我相信轲先生,答应了别人就绝不食言。”
“他真的不该派你来监视我,倘使他还知道此次行程的危险,一个年轻人,有未来,有许多值得活下去的理由,不该死在这该死的行程中。”轲的脸冷了下去。
年轻车夫不知说些什么,他授命于太子坍,当轲在路途中有逃跑的意图,他便会用藏在袖口的匕首把轲杀掉。可此时他眼前的可能会被他杀死的人却在关心他的安危,他从未见过如此这般的一个人,一种莫名的带有感动的钦佩涌上来。
“来,拿起你的酒,陪我喝完你便离去,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
“好。”年轻车夫回应道。
轲和年轻车夫倚在马车上,吹着北方来的寒风,对碰着酒壶,谈论着各自的生活,有谁能想到,原本本是对立的两个人现在竟相处得如此和谐。
两人手里的酒早已喝光,便又从马车里取,取了又喝,喝完再取。
寒风是无限的,人的情谊也无限的,酒却是有限的,车里再也拿不出一壶酒,短短的一会儿,两人就把车里的酒喝得一滴也不剩了。
酒喝完了,这段情谊也要结束了。
轲已经上了马车,挥鞭欲走。
“虽然我知道这没可能,但还是希望你能活着,再喝一次。”
轲笑了,“聊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秦舞阳。”
“秦舞阳?好名字。”
马车西去,伴随着凛凛的寒风。
一座雄伟的宫殿在寒风中飘摇。
早朝已下,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坐在御座上,他的身旁虽燃着火碳,但这微微的一丝温度确实难以笼罩整个大殿。
他喜欢坐在这里,看着众臣离去,看着大殿的大门关闭,只剩下他一个。
从小到大战战兢兢地活着,终于成为一国之君,以为再也没人能左右自己,可一种无力感更胜以前。
活着为了什么呢?
这个问题在他成为君主后经常浮现出来,活着的意义在何处?
曾经是为活着而活着,现在呢?金钱、美女……,有什么是自己得不到的呢?
身周的乐声没有给他带来舒缓,反倒是让他觉得杀意无穷。
当一个人活到极致,剩下的只能追求死亡?
轲走在咸阳城的街道上,繁华遮蔽着他的双眼。
这里不同于他的家乡,见不到萧索,见不到大片挨饿乞讨的人。
也许,明天,他就会在秦宫见到太子坍做梦都想杀的秦王,秦宫会变成他生命的埋葬地,也会变成他的埋葬地,可今天,他还能看尽不曾看到过的烟火色。
“素包子……”,一声清亮的声音打破了轲的思绪。
那是个女人,头发梳得干净利落,鬓角不见一丝碎头发,细嫩的手格外的忙碌。
轲坐到女人的摊子上,继续看着她。
轲相信她家的包子里准是没有放葱的,那双手在切葱的时候会混进去找不到的。
你的手可真好看。
这句话轲对另一个女人也说过,那时候,那双手还在拨弄着琴弦,可话一出口,那双手便再与琴弦无缘。
也就是从那时,轲知道了,什么为了百姓,为了国家,都是借口,统治者在乎的只是利益。
从未有过的失望,他原以为太子坍不一样,可惜……。
酒,他又开始想念这个朋友,也想到了秦舞阳,不知道他回去了没有,那是个有意思的少年。
醉了,又或许没醉。
天未亮,轲的酒却醒了,他没忘记今天要去干什么。
宫中的马车来接他,他上了马车。
秦宫。
秦宫很大,但人却很少,自古宫殿不都是这样?宫深,可哪里比得上人的心思深呢?寒风刮出长鸣的哨声,是这宫殿在哀怨吗?
漫长的阶梯,和时间一样,在轲脚下退走,殿门已在面前。
门槛。
殿柱。
群臣。
已到殿下,轲拜见秦王。
轲看见了御座上也是一个年轻人,他和秦舞阳一样,透着稚气,但一种王者的气质却是秦舞阳比不了的,他好像就是天生的统治者。
“你来,为何事?”秦王问道。
“献图。”轲回答。
“带着一丝杀意来献图?”
“大王好觉察力。”轲仍面不改色。
“来杀本王?”
“确有此意。”
群臣惊恐,连忙呼喊殿外卫兵。
“放肆,朝堂之上大呼小叫,损我秦国威仪。”秦王呵斥。
“为谁杀我?太子坍?”秦王接着问轲。
“本来是,现在不是了。”轲皱了皱眉。
“哦?现在为谁?”秦王还未罢休,再问轲。
“为我自己。”
“为自己?这到是有趣。”秦王高兴得发笑,“那你如何杀我?”
“献图便是杀你。”
“好,那你过来献图。”
“好。”
轲捧着红木制成的木匣走上去,缓缓打开木匣,慢慢展开地图。
“里面可是裹了什么?”
“匕首。”
“为我专门准备的?”
“是。”
图穷,一把匕首已抵在秦王的咽喉。
“好快的手。”秦王夸赞道。
“我也不知道快不快,但总之它不慢。”
“反正杀本王是足够了。”
“是。”
“动手吧!”秦王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为何你不反抗?”轲问。
“刀柄在你手里,刀刃在我咽喉,我如何反抗。”秦王说出这话时倒是十分轻松。
“那你为何让我接近你?”
“也许我倦了我的君王生活。”
谁承想君王生活有人也会觉得无趣,或许权力到了巅峰,他所背负的也已经超过了一个人该承受的。
“那你可知我为何为自己而杀你?”
“不知。”秦王摇头。
“可能我也倦了,但是又不想籍籍无名死去,就想也许这样做能让自己在世上留下一些痕迹。”
“哈哈哈……世上还有如此天真之人,从古至今君王这么多,让人记住的要么是开创了朝代,要么是毁灭了朝代,我这小小的秦国君王算得了什么?你的刺杀又有何意义?”
“也是,你虽为君王,但在历史中你我都是无名小卒。”轲叹了口气,“如果不是要杀你,我们或许还可以喝上一杯。”
“想喝酒有何难?摆酒。”秦王下令。
侍女把酒摆到几案上,
“你可真是个有趣的人。”
两人对饮。
“你刚刚的话倒让我有了一个想法,不如我们来赌一赌。”
轲没想到,一国的君主竟也会喜欢赌,可君主一旦赌起来,就绝不是小赌。
“怎么赌?”
“拿你我的命作赌注。”
“这个赌注很吸引我。”
“如果我能把分裂的各国统一,然后你再把我杀掉,那岂不是能留在历史中更久?”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所做的好像完全是为了成全我的想法。”
“不,就在刚才你的想法我刚好也感兴趣了。”秦王笑了。
“统一,那要多久,我恐怕等不了那么久。”
“不必等,赌局胜负此刻就能揭晓,如果你愿意相信我,你死后我让你留在历史里,很久。”
“好。”
秦王抓过轲握着匕首的手腕,朝自己心口刺去。
血流出来,刀口却不深,骨头将心脏护住了。
“你已刺杀过本王,你并未失信。”
“你赢了,多谢。”
“我还没赢,刀上如果淬毒,赢的还是你。”
“是,原本你是该死了。”轲顿了顿说,“可刀已不是淬毒的那把。”
“那我就多谢救命之恩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记得赌约。”轲端起酒盅一口喝下。
“那是自然。”
轲死了。
过了很多年,秦国变成了秦朝,秦王变成了始皇帝。
他变成历史中的胜利者,但仍记得一个遥远的赌约,他亲自提笔,把一个刺客刺杀残暴的君主写进了史书,那个刺客的形象无比光辉,也无比幸福,有赏识自己的君主,有了解自己的朋友。
史书编纂完那一天,他觉得自己也该走了。
开创朝代和毁灭朝代是同一个人应该也是绝无仅有吧?
他想着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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