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学生从伊拉克回来
文/伊卷舒
每一个学期,总有一两位退伍军人来修我的经济课。按照美国政府规定,服役几年以后,退役军人可以享受学费全免的待遇,回到大学读书。毕业以后,用人单位对他们这样的既有学位,又有经历的人,总是优先录用。在美国,退役的老兵,成功的榜样非常多,像老布什,二战以后,读完了耶鲁的经济系,一路坐上了美国总统的宝座。
他们比一般的本科生年纪要大些,他们的脸上带着明显的阅历,迈着军人的步伐,保持着军人的习惯。开学的第一天,我总告诉学生,可以叫我的名字,卷舒,也可以叫我的姓,伊,不必叫伊博士,伊教授。所以这里的学生,老师,工作人员都叫我,伊。可是这些军人学生,总是叫我伊教授,还经常非常干脆的一声,“Yes, Mam. (是,女士)”。
军人学生穿着迷你军服,提腿正步,昂首挺胸,嘴里不停地“到,先生”,“是,女士”。他们多多少少改变了随意,宽松的校园文化,让人们想到纪律,服从,集体荣誉……这些在和平的环境中, 被放到次等重要位置的生活原则。
第一个和我特别熟悉的军人学生叫瑞克,三十多岁了,快1米9 的身高,健硕修长,他曾经服役于美国最精锐的部队,Marine Corps(海军陆战队)。他高中时加入了军队预备役,高中一毕业就参加了海军陆战队,在部队服役了十八年,升到了少校。他退役以后,回到了麻省。
美国海军陆战队战士的英姿每天上课,瑞克都坐在第一排。我还担心,他那么高大,挤进我们教室里面那些连在一起的小桌椅不容易。可他每次都证明,我错了。他灵活地坐下,再侧身站起。他说话也是清楚洪亮,特别善解人意地咬字清楚。他让我用中文写下,“海军陆战队”,几个字,说他要用中英文,在手臂上面纹一个海军陆战队的徽章。
十一月底,是传统的感恩节,瑞克发个邮件,请我们去看学校行进乐队的在市中心的游行。校行进乐队很出色,每年选到东海岸的各地演出,像纽约,华盛顿。我带着10岁的小儿,挤在人堆里等着。看到我熟悉的学生们,每人挎着一件大乐器,半个人高的圆鼓,长号,短号,喇叭……锣鼓齐鸣,声势浩大。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指挥,是瑞克,他戴着高顶的圆帽子,右手举着一根巨大的指挥棒,上下有节奏地挥舞,穿着很有装饰感的制服,像是古罗马统领千军万马的凯撒。
学期快要结束了,瑞克高兴地撸起袖子,让我看他手臂上新纹的海军陆战队徽章。英文的Marine Corps在上半圆,中文的海军陆战队在下半圆,中间的图案是天空、海洋、陆地,他们战斗的区域。不管瑞克在说话,或者挥动手臂,徽章上的每一个部分都在跳动,仿佛一队战士默契配合地在行动。
我忍不住问瑞克,为什么在那么小小年纪的时候,就选择参军上前线。
瑞克站得笔直,身上的肌肉向外爆出,两个肩膀微微端起,手臂交叉放在胸前。他脸上带着自豪,“做一名海军陆战队的战士,是充满刺激的。你想想,在一个个风高夜黑的晚上,直升飞机把你空降到一个完全没有概念的荒郊野地,四下里处处是危险,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遇到什么。同时,你必须克服一切困难, 完成自己的任务。我去过伊拉克轮了四次,去过索马里,也门……”
“你害怕吗?你会想到家人吗?”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来了。
“我不去想这些。如果想到家人,后方人们的生活,就会分心,会妨碍做好应该做的。我把两者尽量分开。回国休假,就享乐和家人在一起的日子。回到战场,就全神贯注地完成任务。我把妻子儿子的照片放在离我心脏最近的地方”。
瑞克在说到把妻子儿子的照片放到心口的时候,伸出右手,握紧拳头,往自己的左胸重重的拍了三下。瑞克的眼睛里似乎有泪光闪烁,我看见了一个英雄的侠骨柔情。
阿米尔是另外一位我敬佩的退伍军人。这位原籍土耳其的老兵,在一群二十岁左右的本科生里,显得非常不同。阿米尔有四十岁了,浓密的络腮胡子,黝黑的卷发,体格健硕,一看就是中东或者西亚人。可是不同于本科生随意的体恤衫,牛仔裤,他穿着军队的土黄色的卡其布衬衫,一条宽皮带把衣服扎进裤子里,最显眼的是军人的大头高腰皮靴。
第一天下课,阿米尔就走上前来求证一下,我刚讲过的国际货币兑换。我对他说,“你的问题非常好,为什么刚才课堂上不问哪,我一并解答,别的同学也许有同样的问题,他们也会受益了。”
阿米尔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我怕你不喜欢总有很多问题的学生,我不想一不小心,把你逼到角落里。”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Try Me (尽管问), 我要是哪天被你问倒了,就直接给你 A了”。
从那以后,阿米尔每次上课都提问。他提问的过程,也是一层不变的三步曲,先举起右手,得到老师的允许后,再说一声, “教授”,最后才说,“我的问题是……”。其他的美国学生也加入讨论,结果就是,我们把课堂上各类问题的内涵外延,全都分析解释的清楚明了。
阿米尔的姐姐二十年前嫁了一个美国人,他们全家来探亲,就都没有回去。9/11事件发生之后,阿米尔就去报名参军了,这就解决了他们全家在美国的合法身份。外国人当兵马上就有了绿卡,继而成为公民。
阿米尔在伊拉克待了八年,只做过一件事,就是“听写”,监听各种阿拉伯语的广播,然后记下来,交上去。
我很难想象,八年的军旅生涯,没有真正上过一次前线,禁不住又问了一遍,“除了听,就是写。就这啦?”
“就这啦!”阿米尔圆圆的黑眼睛,总是充满了笑意。
“我会很多种阿拉伯语,包括一些不被很多人知道方言。我的父母是土耳其中部山区的牧羊人,我们从小跟着牛羊到处转场,接触过很多其他部落的人。我没有什么正规的学校教育,可我的数学很好啊,我还幻想过去当口译,或者导游。”
期中考试的时候,阿米尔没有来。过了几天才电邮给我说,家里急事,没法来学校了。
二个星期没见,阿米尔爆瘦了一圈,他来我办公室,说出了事情的原委。阿米尔在部队服役的十年期间,他太太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在家。他太太还是包着头巾,穿着黑长袍子的伊斯兰女性,在9/11以后的大环境下,在一个几乎都是白人的乡村地区,想来,生活中没少招人白眼。三个孩子念书的学校也是有毒品经过,这次上高中的小儿子,因为吸毒,昏迷不醒,被送进医院急诊室,警察也介入了。
阿米尔脸色沉重了半分钟,马上收拾起被生活的重锤打得落到地上的心情。认真地道歉没有参加考试,愿意在任何我觉得方便的时间补考。他脸上很快又浮出一丝笑意,“生活中是有很多不如意,甚至痛苦,可我能够来到学校读书,你知道我有多么幸福吗?我小时候书读的很好的,可是,没有机会。现在,我很满意了,我会一件事,一件事地做过去。”
听着阿米尔的人生故事,我觉得浑身一阵阵的颤栗。可是,阿米尔充满希望的眼神,坚定的语气,让我深信,他一定会理顺生活中大大小小的节扣,阔步前行。
阿米尔三年就修满了学分,以全A的成绩毕业了。又用了一年半,读完了硕士学位。之后在波士顿找一份很理想的工作。
他还会给我发邮件,每次都是有好事相告,他升为经理了,他小儿子重读了一年之后,考上了麻州大学,学语言学,毕业后的理想是去联合国当同声翻译。
这个星期,已经三月中旬了,麻省忽降暴风雪,电线刮断了,电停了三天,我们只好在黑暗寒冷中,一天天地捱着。想起瑞克的话,他们总是在风疾夜深的时候,被直升飞机投到一个不知地名的荒原沙漠,面对各种危险,完成自己的任务……我对着已经高二的儿子说, “考大学, 你报个军校吧,海军学院,空军学院,西点军校都行,那你就会成为一个敢于冒险的人,富有牺牲精神的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人们都说,每一个孩子都为父母开了一扇门,一叶窗,让他们看见了一个未知的世界。其实,对于老师往往也是一样,每一位学生也能为他们打开一扇门,一叶窗,尤其是那些有着特殊经历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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