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耳
一
昨夜晕红的烛光不知何时安静下来,连那颜色也明媚起来,刺眼起来,白嫩的玉臂在枕衾之间摸索了几个回合,便安分下来,这才发现,已是日上三竿,她轻轻拭去嘴角的梦涎,又回想一遍昨夜的描眉嬉戏的甜腻,玉颊便泛起一片红晕。
她将鲜红的薄被细细摸索一遍,小心拂起,叠的很是整齐。收起崭新的红被和嫁衣,取一件朴素的农装出来,一把抓了荆钗飞奔出门。
六月的田野已是满眼碧色,各色的庄稼几乎要把她小小的身躯全都埋藏起来,她想欢快得飞奔在那里,却只能一步一步地躲避那些锋利的叶子划伤她的手臂。她太熟悉那条路了,她还知道刘老爹的儿子很是偷懒,嵇大叔为了照顾私塾里的孩子,每天寅时就会来做农活,因此她在这两家地里走了三年,去找长怀在田野嬉戏,在山腰上采卷耳。长怀说她就如卷耳花一样,纯净稚嫩,却能疗人百病。所以长怀就叫她卷耳。
她蹑手蹑脚走到长怀背后,捂上他的眼睛,却没有看到长怀早就漾起的笑容。
“卷耳都嫁人了,怎么还这么爱闹?”
“因为卷耳嫁的是长怀啊。”卷耳放下手,一脸的理直气壮。
“哟,你怎么散着头发就出来了呢?”
“你家没有镜子,看不到。”
“卷耳小丫头的嘴可真厉害。”长怀接过他手里的荆钗,给她挽起头发。
“嘿嘿嘿。”
顺山泉而上,今年的卷耳开得很是茂盛,现在正是花期,采了满满的一背篓,可以带回去入药。
卷耳看到山泉里自己的倒影,一个髻儿绾得很是粗糙。“你这绾的还是像个小子。”
二
“明天我去跟阿卜去趟城里,顺便把咱们晒好的卷耳卖到城里的药店去。”
“那今天晚上夫君是要早早睡了?”
“不然呢?你是有什么想法么?”长怀投之以满怀笑意的眼神。
“没有啊,你肯定又是大清早就走了,快早睡吧。”卷耳将手臂搭在她的胸膛,眯上眼睛。
傍晚长怀回来的时候,看到卷耳的头发只是简单地用布条束在一起,动辄左甩右晃。
“你猜我给你买了什么?”长怀一脸神秘,将背篓解下来。
“必定是什么好吃的小玩意。”卷耳搂过竹篓,在里边翻起来,播开一小坛杜酒,只见一个用细绳绑着的荷叶包,展开是个夹着鲜肉的米饼,“这是啥呀,看着很好吃。”
“这叫糁,你尝尝。”看卷耳正要大快朵颐,长怀又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物件,放到卷耳面前。
“镜子,和梳子?”卷耳却没有预料中的那么高兴,回头一脸狐疑地望着他,“你买这个做什么嘛?”
“你不是老说我家没有镜子,你都不能自己绾发。再说以后万一我不在家,你也总不能一直散着头发吧。”
“你去哪呀?你怎么会不在家呢?你给我镜子就是想偷懒,不愿意给我绾发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当然愿意给你绾发,可你不是嫌我绾的糟糕吗?你自己绾几次,我就跟你学着,学好了还给你绾,行不行呢?”
“这倒可以。”卷耳的一腔怨气可算平息下来,就弃了糁饼,把玩起那小镜子来。
三
阿念十分乖巧,熟睡中还甜甜地笑。长怀可能还不知道他的儿子已经快要三岁了。
卷耳从疲惫的身躯下抽开一只脚,将那半篓卷耳花竹筐拨到一边,斜在小几前。仿佛是自他走后,山上的卷耳便再也不似当初那般茂盛,每次只能采到掩住筐底。斟满一杯酒,抽开荆钗,放下简单的髻儿,瞬间倾泻的头发并不似当初那般滑腻撩人,竟略显干枯起来。那双捧着镜子的纤手骨节分明,还有着明显的裂痕,掌心指肚满是细密的茧子。镜中人颇有些认不出来,两颊血丝清晰得像贴上去一般,眼角也在看到长怀身影的时候,绽开一双鱼尾。
长怀的身影在瘦马上显得十分疲惫,翻过土石山,越过乱石岗,疲惫的马儿一步步慢下来,渴望着主人看到它央求停下的眼神。
长怀的来处是周人的兵营,刚刚打了一场大胜仗,长怀便挑了一批健马向着家的方向飞奔而来。
又是一鞭,那马儿不得不又抖起瘦骨,狠命地跑起来。
瘦马的右边的屁股上快要打出鞭痕,几只奸诈的小虫子在那伤痕的周围吸吮着小血珠,它们都已经熟知,当马儿慢下来的时候,躲的远远地,它们可不像这马儿禁得起那如同天雷的一鞭。
大概又跑了几十里路,就停下一条小溪旁,长怀和马儿都将头埋进溪水,大口地吞咽。
当长怀抬起头的时候,马儿已经轰然倒地,那几只小虫经历了骇人的山崩地裂之后,就肆意地吮吸起丰美的血液来。
“马儿对不起,你在这草地里躺一会,我拿开你的鞍鞯和辔头,你若是一会有力气,就往北边去,那有丰美的草原,希望你还能在那里做一匹自由的野马。”
弃了马儿,只能徒步赶路,越是临近那熟悉的地方,恐惧和不安就越是想将人吞噬,他不知道翘首以盼的妻子是否还健康安好,山上的卷耳花是否还开得那样无忧无虑。
越近了,那脚步却越是慢下来,柴扉紧掩,灯火未熄,难道卷耳还没有睡?
一串轻缓犹疑的敲门声惊碎了镜里的归人,惊散了梦里的相思,她拭去嘴角的残涎,缓缓起身,想着明媚的晨光又洒满了整个小院儿。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诗经·周南·卷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