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个忧郁的人，寡言少语。心情不好的时候，会一支接一支的吸烟，默默沉思。所以每次我想起他来，心中总是泛起一丝酸楚。

父亲从来不讲他年轻时候的事，关于他的故事，我也是从妈妈口里听来的。

父亲小时候家里很穷。十来岁时候，奶妈就去世了。父亲和伯父两个孩子跟着爷爷长大，三个男人，没女人的家里可想而知。据说父亲十二岁那年砍柴回来，又困又累，倒在了扒过的土炕上睡着了。土炕是刚抹过泥，非常潮湿。于是一觉醒来，就落下了腰疼的毛病。现在父亲驼背越来越严重。我想，他是腰疼直不起来了。

父亲算是闯关东去的东北，带着母亲，背着一个被褥就去了东北，一穷二白。从此二十多年没有再回过山东老家，后来有了我和哥哥。一家四口人，举目无亲，相依为命。我也从来没听父亲讲起爷爷奶奶的故事。我很小的时候，爷爷来东北过一次，我还没有记忆。

据母亲讲，当时她娘家条件非常不错。不知道为啥嫁给父亲。可能是外婆看父亲忠厚老实，所以同意。不过这么多年，父亲对母亲非常好。母亲身体不太好，小时候患过肝炎，差点命都没了。别人家都是爸爸妈妈两个人下地干活，而我的记忆，母亲就很少去了。都是父亲一个人辛辛苦苦去地里干活。一个人承担养家糊口的担子，过的很劳累，十分孤独。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一个背影。累了就坐在田间抽支烟。

父亲对我和哥哥，从来没有打骂过。但是我和哥哥都有点惧怕他。我和母亲经常顶嘴，但是从来不敢顶撞父亲。

我天生缺乏安全感。直到现在，只要看球赛，我就会担心自己的球队会输。但是只要有父亲在家，我就觉得很安全。很小的时候，父亲经常出去打工，有时候一走就是个把月不在家，我觉得很漫长，好像几年没见到他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应该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也不知道他每天做些什么，应该是很危险的事，我都会很担心，怕他可能会受伤。有一次父亲跟我讲他有一次坐火车没钱买票，被抓到了，于是关在车上不让下车，一直把他拉到了东方红。幼小的心灵，从此记住了东方红这个名字，应该是我永远到不了的天边。还好这么多年，我的家人都平安，没有发生我担心的不好的事情。

记事起，家里条件慢慢改善。记得那一年，父亲借了500元钱，买了一头小牛，这算是家里第一个大型劳动工具了。那时候借钱是五分利的，借1000元钱，十个月以后就要还1500.所以我们对那头牛特别的金贵。过了两三年，父亲把牛卖了，又从村里买了一台二手的手扶拖拉机，从此有了机械化。父亲很厉害，什么都会做。拖拉机坏了也是自己修理的。父亲自己设计了耕水田的设备，去给别人耕水田。经常是起早贪黑，由于他做活认真，所以印象中，村里人都愿意找他做。家里逐渐生活好了。但是由于水田辛苦，水里很凉，父亲从此落下了胃病的毛病，多年来一直折磨着他。加上腰疼，腰弯的越来越厉害了。父亲还是心灵手巧的，自己研究了打井的设备。别人家造房子都请他去打井。我这不安全感的毛病又犯了，每次都会担心他不顺利。

后来我读了高中，每个月回家一次，见父亲次数少了。家里生活拮据，但是父亲从来没有耽误过我的生活费和学费开销。

高三那年，哥哥刚完婚。父亲攒下的家底基本花光。就剩一副日渐衰老的身板，支撑我读书。98年，中国长江发大水。我家所在的松花江也发洪水，庄稼被水淹没，连一人多高的玉米杆都不能露出水面。录取通知书迟迟不来，我还以为落榜了。等到九月中，总算来了。我如愿考上了理想的大学。但是另一种忧伤困扰着父亲，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家里没有筹够我的学费。后来去乡里请求支援。乡党委书记后来跟我说，父亲在他办公室落泪了。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落泪。

后来父亲送我去学校报道，我第一次离家出远门。我第一次看到大海，第一次坐船。我很兴奋，高中看过泰坦尼克号，电影里面的贫苦人民住在最差的三等舱。从大连坐船到威海，第一次知道，三等舱下面还有五等舱，五等舱下面还有散席。就是没有床，地上铺着草席，人们席地而坐的那种。

到了学校，新生们都很兴奋。父亲把我宿舍安顿好，就准备离开了，这里离他二十多年没回的老家不远。他只背了一个油纸袋，里面放了两个梨。还有身上的一点钱，都给我了。他说很快会给我寄第一个月的生活费。我送他出校门的路不长，我强忍着泪水，仰着头，不敢让满眼的泪水滴下来，但最终但最终还是没忍住。我不知道他要去的地方在哪里，只知道他不是衣锦还乡，而是打算再一次背井离乡，为了供我读书。

后来我放暑假去父亲的地方看了他，在给别人打工，每个月生活费就是这么一点一点挣出来的。后来母亲也来了，总算在一起有个照应。住的地方，晚上可以看到星星。但是在父母身边，我觉得非常踏实和安全。父母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六年毕业，父亲总算又回到自己东北的小家。从此再也不必奔波劳碌，但是岁月无法阻止父母益衰老。

工作了，我有了自己的家，让他们过来住，父母很开心，但是不太像我回父母的家一样踏实。父母永远是孩子的家，但是父母却不能把孩子的家当成自己的家。结果没有等到过年，就急着要走了。陪母亲回老家看望舅舅和姨妈，然后又回东北老家了。在他心里，只有东北他自己的家，才是家，在哪里都不踏实。也许是老家给他留下了太多的伤害。所以他也不打算再回去了。

我的家一直不富裕，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富足的生活，但是他却用伤痕累累的双手为我们撑起一个小家，虽然小，但是也一直蔽护着我长大。可以说我的青春时期是一帆风顺的，没有经历过什么风雨。物质上虽然穷，精神上却富足。父亲给了我别人给不了的东西，更多地是让我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中，接受了很好的教育，让我无论在怎样的环境中都能不失德，不丧志，并且有了创造美好生活的能力。我靠着那加给我力量的，凡事都能做。

结婚以后，我有了自己的家和妻子孩子，我却不那么自信了。渐渐的意识到，有些事不是努力就一定能实现的。

物质不是最重要的，爱才是。父亲从来没有说过这个爱字，我也不会去说。现在长大了，抛开害羞和矜持，有时候我还会祝妈妈节日快乐，她满心欢喜，但是对于父亲，我却从来没有表达过，也许这就是男人。给父亲打电话，每次说不上几句话，就不知道说什么了，父亲说没什么事挂了吧，或者说让你妈跟你说。我最开心的是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到父母身边，让父母感受到做爷爷奶奶的天伦之乐。

虽然从来不曾表达出来，但我知道，有一个人，心甘情愿地爱我，让我觉得岁月静好、时光温柔，觉得世界上多的是阳光雨露，而他，默默为我挡走了风霜雪雨……，不求回报，只要我过得好，他就会觉得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而这样的人，以后可能不会再有了。

父亲，我和女儿 父亲的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