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李老李和小李
01大李
二十几年前,我不以老李称呼老李。那时他很年轻,年轻到还在做发财梦。
当全国人民都以为倒爷是最赚钱的爷时,齐鲁大地某机关的小科员李文用他的办公电话拨通我的办公电话,问我,手上有钢材吗?我说没有。他继续问,有牙膏皮吗?有一切可以倒的物资吗?我有下家,你有货吗?干一票,吃一年。
我不知道干一票能挣多少,我只知道,吃一年只需要三千元。在九十年代初,三千元,真的可以吃一年。
当时,我在人民公安派出所做见习民警。电话是值班室的电话,我有些紧张,害怕占线耽误人民群众报案。偷盗案事小,万一有杀人越货这类的,倒查起来,就罪大了。一紧张,忘了问倒牙膏皮去干嘛?真的有人会要吗?
匆忙挂了电话,我上楼去翻了翻我所管段的居民户口内页,碰一下运气,看有没有线索。刚翻了两本,所长让人通知我过去一趟。我过去后,回来顾不上倒牙膏皮的事,下段去清理暂住人口了。
清理完暂住人口,回到宿舍,边吃午饭边想,李文怎么会对这些事上心?他可是一个诗人啊。
李文是一个诗人,从他跨进大学校门的第一天起就是,不是形象是,是气质是。
诗人基本上都忧郁,多粘液质。心理学家总结到,粘液质,注意力不易转移,墨守成规,对工作缺乏热情。按理说,这样的气质,不会热衷于做倒爷,他怎么会倒腾起了牙膏皮?
以后的事实证明,这只是一个插曲,或者也可以部分理解为,形势比人强。在一个全民折腾的时代,谁都有可能倒腾一下发财梦,何必苛责一个诗人。形势比人强,就像现在,那么多小升初的孩子和家长一起陷入奥数的陷阱。要摆脱时代的牵引,或者蛊惑,对大多数人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不清楚努力做一个倒爷时期的李文是否同时努力的写诗,但之前和之后,他似乎一直在努力写。前不久,他借朋友圈,以图片的方式展示了他的创作历程,从1999到2019,整个手机屏幕,贴满了诗。时间流动而静止,业余倒爷李文,似乎将他前些年及这些年的时光,全部倒腾给了诗歌。
回忆李文,绕不过写诗。就像谈论男子汉,绕不开刻意的粗卤。在诗歌盛行的年代,有人试图以刻意的粗卤,来表明雄性荷尔蒙的旺盛,并寄希望以此开辟一种属于自己的风格。
但李文不准备这么干。他每天写诗,不是为了表明什么,他只是纯热爱,就像季风热爱海洋,雪山热爱冰川。
就写诗而言,大学时期的李文,没有高峰和低谷期,他一直在空中,像一枚贴着地皮飞行的火箭,环绕每一天,无休无止。
像每一个外地来渝的穷学生一样,李文操一口软不拉唧的重庆话,经常冒充地道的重庆人,走上街市,和小贩大声砍价,有时价格被砍得居高不下,就只好尴尬地牵着身边新交的女友的手,寻找下一个机会。
像砍价砍不下来的这种糗事,随机地存在于每一天的生活。但这并不能影响李文写诗的状态,甚至,这也可以入诗。
除了写诗,好像没有什么其他爱好的李文,在我的印象中没有年轻过。即使倒卖物资时期,也显得过于谨小慎微。粘液质的人大抵如此。他们只会在内心澎湃,表面上,成天浮现着的都是压抑。
这并不影响李文诗歌的写作,压抑和激情都可以成就创作。在哪个诗歌在人心中疯狂蔓延的年代,表面压抑的李文,一发再发,不可收拾,写了一柜子的诗。每一页都像他的一个私生子,毕业时,一个不少,他把他们全带回了家。
02老李
毕业后,诗歌还保留着八十年代的余温。但很快,就被全民倒腾进了冰库。精神的伊甸园溜进了金钱这条戴金丝眼镜的小蛇,它躲在每一个角落,向经过的每一个人发起攻击,没有人能躲过去。
连李文这样的,也曾把写诗的时间分出一半,瞎倒腾物资。时代一日千里,社会主义公有制的有益补充逐渐壮大,变成了社会主义公有制的有机组成,一号文件在现实中掀起巨浪,钞票如洪水一般,向每个人涌来。有人浮起来,有人沉下去,有人被冲上了蜉蝣遍地的沙滩。
现实如此。现实最大。现实让人缴枪不杀。
现实将俘虏的人们锁进密室,许以寻宝的机会。于是,人们一直转,来回转,希望捡到每一颗能捡到的贝壳,并且一直用各种的理由说服自己。他们幻想,老了的那一天,带到沙滩上,躺在太阳下,慢慢欣赏,真棒。真棒的那一天,有的人等到了,有的人没等到,他们终老于密室,无法逃脱囚徒困境。
李文显然不太热衷于密室寻宝,他一直想找到逃脱的路。他在等待老去的那一天,带一堆纸和笔,在密室之外,写不会完结的诗。
正在慢慢老去的李文,又恢复了和我的联系。他以电话、微信语音和文字的方式,迫不及待地流露出他的思想,有些时不我待的奋发模样。
喂,等一等。齐鲁大地某机关的干部老李,“不为时代裹挟,远离物欲横流,在精神高地打坐,冥想诗人和诗歌的关系”。当临近退休的时候,如果要抽象地总结一下您的工作,可以这样写吗?
不管最后对人生作怎样写总结,其实没有什么是真正值得做的事,除了那些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每次想到这句话,再想到李文正在老去的人生,我就有些无地自容。让我无地自容的不是放弃过什么,而是什么都没有被坚持过。有人很严肃的说过,坚持的意义,不在于成功,而在于一种态度,一种仪式感,或者说,对生活本身应有的尊重。这么严肃的说法,却没有被严肃地对待,是我无地自容真正的原因。
相形之下,当年年轻的李文和现在不再年轻的老李,对待写诗这件事,无疑是严肃的。乃至于他每次给我微信都会认真的提醒,要加强创作,少谈时事。我常无言以对。
我是一个迷信天赋的人,自认没啥天赋,写不出啥。而写诗这活儿又不能养活人,有啥好写的呢?连海子这样的,都要苦逼地站在一个苦逼学校的讲台,靠不停地讲废话养活自己。
事实上,对绝大多数爱好者而言,写诗,既不是通天之道,也不是生财之道,写啥写呢?
李文不这样想,热爱就是最好的理由。对李文和老李而言,这条理由一直是最好的理由,最好的安排,甚至,是最好的人生。
03小李
小李不是李文的儿子,小李还是李文。
至老爱写诗的老李,不知是否在小李时期就爱上了写诗。这样的追问并不一定有结论,也不一定需要结论。兴趣和热爱,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不是一直在你心里,你的一生有没有一样兴趣和热爱,至老不渝。
往事如烟,不可回溯,如今老李想不起小李的昨日;未来如谜,难以探索,当年的小李也难以预测老李的今天。
老李如今对世事淡漠,沉醉在自己的世界,未尝不是对自己一个很好的交代。所谓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生命如同绳索,粗细长短,各有所用。看似简单,实则也简单。一个日日皆可安心落座的人,自然有时时安慰自己的理由。
大李老李和小李,今天昨天和明天,愿一生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