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会留白
张兴周
做饭是一门手艺,在农村,有了这门手艺,便可以远离重体力劳动和不遭人待见的脏活、累活。早年间,打开电视,连编累牍的广告多半是××烹饪学校的招生桥段,好多中高考落第的少年因之戴上了厨师帽子。
做饭又不是手艺,每个家庭一日三餐少不得有在家自备的时候,应景而衍生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这句话来,这句漂亮话似是赞美女性家里家外一样的应付自如,不过,话音落后让人感觉到有夹枪带棒、性别歧视之嫌。韩愈讲“术业有专攻”,现在的社会则苛求人是多栖的,形体似健美、做饭不差刘仪伟、唱歌能飙《青藏高原》、颜值最好赶上范爷,无怪乎人人吐槽生活压力大。
自古圣人就谆谆告诫“君子远庖厨”,以为这样,天下便会少一些杀戮,其实古代的君子何曾需要近庖厨?他们的嗜血性是其阶层基因代代遗传下来的,只是到宋朝,才出现了遗传变异,上层建筑渐渐“重文抑武”起来,吃的方面“御厨止用羊肉”。老百姓貌似不买朱程理学的账,民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之风愈演愈烈,“杀猪羊作坊,每人担猪羊及车子上市,动即百数”。
大块吃肉其实是很原生态,可士大夫们非得优雅的说:大快朵颐!有人进饭馆点一份红烧肉想大快朵颐一顿,偏又等不得红锅㸆苋菜,屁股没坐稳就催店家,最终“觥饭不及壶飧”,等不及红烧肉只好来份盒饭了事。其实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味汁醇厚的红烧肉前后没有2小时的料理打造不出来,此乃谓之慢工出细活。孔夫子深谙此道,写出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定理来,他真乃天才也,难怪人称“大成至圣”。
如此说,无非是讲做饭折射很多科学道理哦。
华罗庚说过,生活中处处有统筹学,不会统筹要乱方寸,什么也干不好。做饭也蕴含统筹学,拿我举例,6点下班回家做饭,先将米淘好加入适量热水浸泡,趁此间歇,把需要打理的菜摆出来,接着按下电饭煲开关,开始择菜、洗菜、切菜,如果烧鱼的话,最好另用一锅,依照菜烧制的时间长短或锅清理的难易程度决定烧菜的顺序,紧赶慢赶耽误不了晚餐。
说到烧鱼,常听人讲小鱼比大鱼好吃,逻辑上感觉近乎悖论,但有时接近事实,这需要从两个方面来理解,其一,好吃是味蕾的盛宴不等于身体吸收了更多、更好的营养,同一品种鱼的营养成分,个头小的从理论上讲要逊色些。其二,食材的美味靠火候、辅材、调料激活、共同互补,产生1+1>2的奇妙效果,个头小的鱼入味快,此番便占了优势。
是故,做过了才知道事情有难有易、趟过了才知道河水有深有浅。
孔子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贰过大意是夸颜回同样的错误不会犯两次,故而颜回在王安石变法之前的名人榜排序是位列孟子之前的。
孔子的话搁在普通人身上是作不得数的,譬如我每每下面条就过量,一而再再而三,屡错屡犯、屡犯屡错,错在哪?一种惯性思维使然,主要是对面条有一种偏爱,潜意识里生怕量少而亏欠了自己。其次对食材的特性没有谨记,同样是面条,超市所购与自家加工含盐量便是多与少之别,另外不同品牌、不同粗细的面条吸水量也有细微差别,故而下面条时在量的把控上无法做到精准,生怕减量而导致矫枉过正。
可见一个人待人处事,很容易自觉不自觉的便落入了惯性思维的套路。
饮食文化中口感与营养发生冲突的事例有很多,平常炒土豆丝、莲藕丝,炒前将食材在清水中反复漂洗,不惜流失许多土豆淀粉、莲藕淀粉,为的是炒出一盘清丝爽口悦目美味的菜肴,尤其像我喜欢追求等长、超细的“萌”丝丝,白白流失的淀粉会更多。
这种取与舍、得与失似乎够不上用对与错来评判,从而足以表明,生活中多数时候我们可以不拘小节。
做饭离不了主食,华东、华南等地的人,主食以大米为优先选择,我们平时吃的大米,看上去色泽晶莹透亮,煮出来的饭绵、韧、香气四溢,感觉比解决温饱之前我们吃的米不仅看上去漂亮了许多,口感更小资些。
其实稻谷在加工过程中,从砻谷机初出来的糙米营养最全面,可我们的胃口与时俱进在进化,早已适应不了糙米,于是糙米再进碾米机,脱去其皮糠层,把脂肪、维生素、矿物质等无私、毅然决然地留给动物做饲料。可从碾米机出来的米,像睡眼惺忪、没梳妆打扮的女人一样,被糊粉层包裹着,外观少魅,想想“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大米还不得要捯饬一番好取悦消费者,抛光是通常例行的做法,抛光就是将大米的糊粉层擦拭掉,用清洁的自来水作试剂由抛光机来完成,米美白了,角质层清晰可辨、光可以鉴,优点是保存期延长了,这是实打实的“红利”;缺点吗?就是又有不少好东西被气流带走成了抛光粉,再一次便宜了动物们。
既是如此,那我们不妨调整心态去接受现实,正可谓带不走的留不下,留不下的莫牵挂。
显而易见,以上的做法又印证了我们饮食文化的悖论无处不在,且与当下推崇的极简主义生活若即若离。
极简主义生活无非是将精美的器物暂时屏蔽一部分起来,高雅作派一如陶渊明那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或状如“竹林七贤”深居简出,追求一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淡泊。因而,我们不能误读了极简主义生活,它不是单纯追求生活的简单,秉持这一理念的精英们亦不是大众版的、需要为生活打拼的饮食男女,是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高度文明富裕后顺势而为的新追求,我以为是契合了古老哲学“大道至简”的要义。
单纯追求饮食的简单,能做得到的人确实令人感佩,一类是圣贤,如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二类是意志力特别坚强的人,如运动员陈若琳,为了圆自己的跳水梦、奥运梦,为了高台上那“向后翻腾三周半、抱膝”,愣是五年没吃过晚餐。
我们通常只看到明星的光鲜,却没看到他们背后的付出,这是另一层面上得与失对人的考量,在唱赞美诗的同时,不应忘记悲悯与自己一般有过付出少得回报的平凡路人甲与乙。
打工族既然没有资本追求极简主义生活,可以偷换概念的学“简”,学汪曾祺做菜精美量少之简,去悟横切牛羊、竖切鸡猪之道;从陆文夫的《美食家》移植出那最后一道白开水之简,珍惜当下生活的平凡世界。
最近做饭,喜欢用稍大些的盘子盛菜,觉得看上去更具美感,我不怕别人说是吃饱了撑的,攀附风雅的说,一盘菜就像王维的一首山水诗。为什么会产生出这种意境呢?我觉得做菜与绘画有异曲同工之妙。
谈绘画我纯粹是外行论道,但起码晓得一点,绘画与做饭无异,难为无米之炊,一样缺不了工具、材料,一样需要先构思,苏轼说:“故画竹,必先得成竹在胸中”。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中国画与油画仿佛是中餐与西餐之比;不同的绘画流派有如不同的菜系之别;蒸、烹、煮、烧、炖、焖、熬、炒这些手法类比了绘画的工笔、写意、色块、点彩、干笔、平抹等不同的技法……
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一幅画与一盘菜都要有留白,这便是我最近喜欢用大盘盛菜的缘故。
留白本来展示的就是一种布局之美,生活中到处都有留白,这是通过用心、用情处事的智慧外化表现,只有那些知性的人,他们在生活上持一种淡定自如的态度,得失上采取一种果敢取舍的一种生活方式,最懂得留白。
适度的留白,就是不把弓拉得太满,对物欲的追求与享受懂得自制和节制,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倘此,便会风雨不惊、宠辱偕忘。
学会留白,做人做事游刃有余恰到好处,于我们自己本人来说是一种“平衡”,也是心里一直想着都很温暖的梦想,是愿意孜孜以求的崇高境界,于社会、事业、众生的相互关系是一种“和谐”。也许,我们所有人的生活因此一下子变得少忧少虑、安然自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