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世间，何物可敌遗憾

去年初冬窗口的阳光

周六下午五点，上完最后一节古筝课，七七背上小书包，朝我摆摆手：“老师再见！”转身就像只小鹿一样欢快地离开，高高的马尾辫在脑后一甩一甩的。

“七七再见。”送走了小姑娘，房间里只剩下自己。

靠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无意间看见一把淡淡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漏进来，细细碎碎洒在窗边的几盆绿植上，光影柔和，让人眼里生出许多温暖。

这是初冬黄昏的阳光，不热烈，但能驱走三两分寒意，很难得。更难得的是光影中的几盆花草，和颜悦色地陪了我好多年，而我，是个不擅养花种草的人。

最右边黄绿色条纹的小花盆里，是一株袖珍椰子，连盆带叶不到两尺高，条状的叶子像窄窄的羽毛，枝丫散漫，并不漂亮，我曾误以为是棵长残了的散尾葵。这是姜阿姨送我的。

七八年前，朋友介绍姜阿姨来琴社学筝，她报了名，分在新生班。姜阿姨个子不高，身材单薄，说话细声细语，脸上时时含着笑，笑中带着些病容。

姜阿姨的学习劲头特别足。新生班的第一节课，我通常会给大家讲一讲古筝的历史与发展，大家也会饶有兴致地听听。姜阿姨边听边记，我以为她最多记个提纲，没想到她竟然记下了我讲的每一句话。

课后，她抬着笔记本找到我，“小雅老师，你刚才说，早在李斯的《谏逐客书》里就提到了古筝，请问你还记得原文吗？我很想知道。”

我一愣，这么认真的学生，一百个里面恐怕也遇不到一个。我在脑子里飞快地思索，还好想起来了：“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 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

“谢谢老师，请你说慢一点，我记下来。”

以后，每次上她们班的课，她都会问我一些非常细致的问题，比如：两千多年前的古人没有胶布，他们是怎么将义甲固定在手指上的？古代的制作工艺不可能把钢丝拉细做成琴弦，那时候的琴弦是用什么做的？当我引用到一些与筝有关的古诗词，她必然会问我出处，说回去要好好学习。

于是，只要第二天有她们班的课，头天晚上我就要仔细备课，把每一个有可能被问到的问题都准备充分，以免到时候答不上来。

有一天，姜阿姨找到我，说要回北方老家办点事。她带来了这盆袖珍椰子，笑着递给我，笑容中似乎有些忧心和顾虑，眼里透出一丝不舍，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这叫什么名字呀？长得真好。”我好奇地问。

“小雅，这是我亲手种的袖珍椰子，送给你。如果以后我不回昆明，但愿你看见它，就会想起我。”

“你办完事情就赶紧回来，我等你。”我没有听出话外音，欢欢喜喜接过袖珍椰子，期待她速去速回。

那次道别成了我们的最后一面，姜阿姨再也没有回来。朋友说，她回去就住进了医院，半个月后便走了。

听到消息的刹那，心口犹如挨了一记闷拳，有种叫不出声的钝痛。我知道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每个人都逃不脱，但明明昨天还在一起说话的人，今天却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实在无法心平气和地接受。

每每见到这盆袖珍椰子，我就会想起姜阿姨，一个我生命中并不重要的过客，如果不是因为这盆花，也许过不了几年，她便会淡出我的记忆。

每隔几天，我就给袖珍椰子浇浇水，抱它去晒晒太阳，生怕把它养死了，就会渐渐忘记那个希望我记住她的人。只要袖珍椰子还活着，曾经那个有说有笑爱问问题的人好像也活着。

姜阿姨送的袖珍椰子

除了袖珍椰子，教室再没有其他花草。直到有一天，一个叫曹年年的女孩带来一盆绿萝，琴社才算又多了一抹绿。

她说绿萝好养活，只要看见玻璃缸里没水了，加满就好。而我心里只挂记着窗台上的袖珍椰子，总忘记给玄关桌上的绿萝浇水。

曹年年每周来上课，都会抱起干得见底的玻璃缸小跑着去加水，又小心翼翼把蔫头巴脑的黄叶子摘下来，生怕弄疼了似的。

我在一旁看着，心中非常抱歉，是自己辜负了这个姑娘的一番好意。我把“给绿萝浇水”写在了工作计划本上，决定好好侍弄它，让年年放心。

一开始，总要看见工作计划才想起来加水。十多天后，渐渐养成了习惯，只要经过走廊，就会往玻璃缸那儿看一眼，水一浅下去，就赶紧加满，但凡哪片叶子黄了，便学着曹年年的样子将它轻轻摘下来。

假期里的一天，不经意间走过，发现这盆半死不活的绿萝竟然挺直了腰，茂盛的叶子又浓又绿，生气盎然。

高兴极了，想着曹年年下学期来上课的时候，看见这盆生机勃勃的绿萝，一定也和我一样欢喜。

开学了，没有等来曹年年，只等来她发的信息：“老师，因工作时间调整，我以后不能到教室上课了，只能在网课班学习。”

真是遗憾。如果从年年送我绿萝的那天起，我就把它放在心上，认真呵护，年年早就能看见它精神抖擞的模样了。

好在手机可以拍照片录视频，我将绿萝碧绿光洁的样子拍下来，发给年年看一看，也算弥补了她不能亲见的遗憾。

年年带来的绿萝

花草的遗憾尚能弥补，人生却有太多憾事让人无能为力。我们奢望“如果当初……那该多好”，幻想着时间可以倒流，让一段不甘能得偿所愿。可惜世上没有如果，光阴也从不回头，很多遗憾，至死都只能是遗憾。左边那盆毛头毛脑的驱蚊草长势最好，是周老师送给我的。周老师是琴社最年长的学员，也是生活中我非常敬重的一位老师，今年八十三岁。

不敢想象，我若有福报活到耄耋之年，会是什么模样。唱歌跳舞弹琴书画摄影……沉浸在学习中的周老师比同龄人开朗，因为开朗，她活得像个孩童。

一次，周老师两眼红红来到教室，我心中疑惑她是怎么了。下课后，她主动凑到我面前，指了指眼睛：“你看，我的眼睛是不是充血了？”

“是呀，发炎了吗？”我有点紧张，寻思着要不要陪她去药店买支眼药水。

“昨晚玩电脑玩久喽！”周老师哈哈笑着，“今晚得早点睡觉。”说完骑着电动车就跑了。当时的周老师已经七十多岁，年龄在她面前好像只是个数字，豁达的心态让她像孩子一样率真可爱。

今年四月，周老师送了我这盆驱蚊草，说这草不娇气，不用直晒太阳，放阴凉处就可以。我便随手将它放到一个小架子上，谁知一放就放忘记了。

两个星期后，周老师来琴社拿乐谱，问：“驱蚊草不难养吧？”

这才想起被遗忘在架子上的驱蚊草，抱出来的时候，它已经半身不遂，偏瘫了。 我捧着死去一半的驱蚊草，尴尬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周老师看了直摇头，让我找来剪刀、竹棍和线团，修修剪剪，捆捆绑绑，松土浇水，重新插了一些枝丫，半个小时后，病入膏肓的驱蚊草终于精神了。

看着起死回生的驱蚊草，我松了口气。周老师说：“花草和人是一样的，一朵花，一棵草，要是被遗忘、冷落，缺少照料，很快就会枯萎。”突然间有所领悟，对一个生命来说，爱与珍惜如此重要。

起死回生的驱蚊草 我亲爱的周老师

此刻，几盆绿植鲜活地立在窗台上，窗边的光影渐渐淡去，天色暗了下来，离开教室前，我给它们浇了水。

心中有些挥不去的惆怅，物还在，人已非。世事如此难料，年轻时以为人定胜天，处处都想和老天爷较量，当年岁渐长，经了一些事，才知道人在天地间是何等微不足道，许多心愿不是发了誓拼了命就能达成。

这一生，遗憾始终存在，能让内心稍许宽慰的，也许只能是尽力做好手上的事，用心对待身边的人。如此，当命运的手敲碎一件藏物、摘去一朵鲜花、带走一个人的时候，记忆里还能留下一段温存的时光，这世间，唯有珍惜，可敌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