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20年夏天，我遇到了一个有钱男人。
怎么知道他有钱，他告诉我自己是本地的建筑行业领军人物，某某地标大桥都是他负责的，他的车上放着一沓的名片，上面写着“总工程师”。
我不懂这个行业，但我竟然没觉得他在吹牛。
已经忘记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了，一个在校大学生，是怎么认识一个年近中年的高级工程师的？
但自那以后，每次听到室友八卦或者刷到网上的花边新闻：“某大学生被包养”，我第一反应会联想到自己与他。
也许是因为心底的自卑，觉得彼此地位如此符合新闻人设。
而实际上我们并没有什么关系。
第一次见面，他的车停在学校门口，我穿着jk扎着双马尾，东找西找却没看见他的车。
也许是什么豪车，我这样想。
我也并不认识什么豪车，只是我看小说的惯性幻想给了我这样一种刻板印象，我甚至在期待这真的是“霸道总裁包养大学生”的关系。
事实上那只是一辆低调含蓄的普通白车，我不认识。
那天下着毛毛雨，因为打着伞，空气中弥漫的雾气，语音通话里的窸窣，手机屏幕上的水珠，都让我感到刺激。循着车牌找到了他，车窗摇下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方框眼镜，油光满面，蓝色衬衫，略显发福。
我努力克制自己以貌取人的失望，礼貌地大声问他，“我是坐副驾吗？”
我惯例会这样问的。
他点了点头，我合上伞打开车门闪了进去，身上已经淋了半湿。系上安全带拍着身上的水，我自嘲地笑笑，按惯例率先打破沉默，“这不是谁的专座吧？”
“不是啊。”他似乎笑了。“你比网络上可爱。”
“是嘛？”我打开手机，手指无意识往上划，没话找话一般，“我只是比较自觉。”
他开着车边抽空翻着手机找位置，在学校旁边第一个红绿灯前停下来的时候问我，“想吃什么？”
“海底捞吧。”
我依然在刷着手机屏幕，掩饰自己与陌生男人见面的尴尬。
当然是吃最贵的，吃我自己不舍得吃的，我没有怎么犹豫。
在当时的我看来，三百一顿的海底捞已经是奢侈。
“好。”他很快选好了位置。
我不敢看他，虽然我清楚现实就该是这样。又高又帅又温柔多金的“总裁”？真的存在吗？
他的微信头像是本地地标建筑之一，网名有点像妈妈辈的“平安健康”，这些网络上传递给我的信息无一不显示着我们之间可能存在的代沟。
没关系，我只是来交朋友。
他说，“给我一个机会。”
“请你吃饭的机会，出来玩。”
也许我只是被疫情关得久了，很想要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才答应的。
在网络上重拳出击的人，在面对一个社会阅历和地位都高于自己的人时，很明显就处于劣势了。看到他笑，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我又讨人喜欢了。
一路上聊的内容无非都是打探情况，对于他自报家门在别人听来好像在吹牛的行为，我心里却全都接受的。
因为我给他的的画像就是有钱。
我们到了某机场附近的一个大商场，这里的基础建设非常丰富，我能理解这里的物价应该也高于一般。
下车后他走在前面带路，我跟在后面打量他的身材和衣着，嗯确实是个样貌平平身材平平的中年男人，穿的皮鞋都落了灰。
我这样一个扎着双马尾的青春活力的制服女孩，走在一个夹着公文包，穿着衬衫西装裤，蹬着黑皮鞋的中年男人旁边，世人的第一印象都一样：要么是父女，要么是包养。
我小跑两步跟上他，我的黑色制服小皮鞋跟他的皮鞋排在了一起，我盯着看了一会，又跑开了。
海底捞的服务员远远地迎了上来，“小姐姐，吃饭吗？大学生打折哦。”
我一下子笑开了，“你怎么知道我是大学生？”
服务员小姐姐顶着灿烂的职业微笑，“那当然一眼就看出来了呀，几位呢？”
我回头对还走在后面的中年男人扬起一个得意的笑。
哦对了，那男人叫李建国。
2.
吃饭的时候我们聊天的内容开始变成“老父亲对女儿的教育”，他在极力向我传递他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努力告诉我这个社会的潜规则，怎么样能更好地生存。
作为一个心智早熟的大学生我对他的话是没有什么异议的，甚至有些还能找到些微的共鸣，我以为这样我们就是没有什么代沟的了。
这个世界大概不缺不懂装懂的人，自以为是也一样。我偶尔觉得他好为人师，他觉得我其实根本不懂。
在我的附和之下，他似乎很满意这次的接触，并且表示“你给了我一种想保护的感觉”。
我说，“好吧哈哈。”
“可能是我比较弱吧。”
“你太可爱了。”他说。
你没有经历过残酷的社会，你需要人保护。
你需要我保护。
我比你强。
我觉得这是他没说出口的潜台词。
既然他觉得我很脆弱，那我就当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也未尝不可。
服务员最后上的菜是两只软萌的小兔子，好像是果冻一样，不知道是什么做的，这段时间网上很流行一个“打小兔子的屁股”的表情包，我用勺子学着敲了敲，Q弹十足。
抬头看他的时候，对面的中年男人也看着我，那种笑容，也许是暖洋洋，也许是色眯眯，也许是宠爱，也许是慈爱。
慕强的心理让我觉得他自带光环。
“我第一次吃这个小兔子。”我挖了一只给他，自己也尝了一口，“好像是乳酸菌的味道。”
他一口就吃完了，咂巴着嘴说，“我觉得你比它可爱。”
每次一到这种时刻，我就会打哈哈敷衍过去。
心里却觉得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忽明忽暗的界限刺激着我骚动的五感。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拿捏我。
刚好服务员又上了个精美的果盘，说是送我的。是那种服务台根本没有的水果，我很开心。服务员说，“小姐姐真可爱。”
结账了，我说我来吧，我有大学生优惠。他说不用了，直接就买单了。
没记错的话，三百多块也不算多，毕竟我点单的时候也是悠着点的，勤俭节约的属性刻在我的DNA里。
所以直到我大学毕业，我也从来没享受过大学生优惠。
毕竟我从没在海底捞买过单。
吃完饭他直接开车送我回学校，下车的时候我叫他路上小心。
他说，“你真可爱。”
彼此都是自己那个世界里稀有的存在，我想我们都在找新鲜感。
3.
之后我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开始喊他自己给我取的昵称，无非就是把我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变成一个叠词。
我反抗了一下，但他的手机又不在我手里，他能打出什么话不是我说了算。
于是我反思了一下我们怎么认识的，我们的聊天本来起始于他在我一条朋友圈动态底下问我这是什么地方，然后便开始约我出去玩。
那条朋友圈里我就穿着漂亮的水手服。
也许我是知道他不怀好意的，放在以前对于陌生男人的搭讪我从来不理，可是那段时间我与前任分分合合闹腾得很，放下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接触一个新的人。
我承认我病急乱投医，但我有分寸。
不过是出门散散心而已，李建国只是一张饭票。
他确实是饭票，因为他从来不给我钱，他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
第一次见面以后他攻势更猛了，马上就计划下一次他有空的时候我们去干什么。
是的得等他有空，其实他并没有那么有钱，顶多算是个中产，很普通的中年男人。
只是我们的年龄阅历相差悬殊，让我以为他就该很强而已，不过我甚至忘了他几岁了。
他发来几张图给我选，里面都是手表。我对手表并没有什么兴趣，随便选了一张。
他说，“不愧是我看中的人，很有眼光，一挑就是最贵的。”
那手表不知道是什么牌子，香奈儿？劳力士？我是土狗，不认识名牌。
那个表六万三，他要托朋友拿货。
他说下一次见面带给我，于是我变得期待下一次见面了。他果然拿捏我了。
但我的内心还在挣扎着，我稀罕这手表吗？
大概一星期以后，他又来接我了，照例是学校门口。我依然盘着日系的头发，穿着另一套制服，背着同款的制服包，顶着素颜出门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因为要见谁而激动了。
我给人一种自己被包养了的感觉，实际上我才不过跟他吃了一顿一百五十块的饭。
4.
抬腿跨上他的副驾的时候，瞥见自己白嫩的大腿真的有种自己是什么小三情人的感觉。我想起一个词：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长得好看身材好总是容易被人觊觎风骚。
这次我们去了一家日料店，也是我选的。我已经在备忘录里列下了一些平常不舍得吃的店了。
刚好是饭点，被迫等位的时候，他把我引到了店外面的露天花园里，我还在烦躁地打着蚊子，他掏出来一个精美的盒子。
他把盒子放在桌子上，走到我身后。感觉到他的呼吸在我耳边，我不由自主地躲闪了一下，好像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笑了一声，手放在我脖子后面摸索着，“这是谁送的？”
我这才想起前任送的项链还戴着。
哪怕他绿了我，我对他的心都没有死，还在巴望着他回头，还戴着他送的项链。
我突然觉得有些恶心了。
“要你管。”我没好气地说，同时握住了项链前面的饰品。
他低头附在我耳边，呼出的热气搞得我心痒痒。他说，“以后只能戴我送的东西。”
嗯，大概就是这么油腻，俨然有了一丝霸道总裁的味道，在我的心里窃喜，这个剧情它终于有那么一点小说的感觉了。
我哈哈笑。
他走到我旁边打开盒子给我戴手表，按道理应该戴左手，可我的左手有一个已经戴了很久的银镯子，我也不会妥协摘下来去戴一个认识不到一个月的男人送的手表，哪怕它值好几万。所以委屈它只能戴在右手，我的手腕太细了，哪怕是扣最小的那个表带也是松松垮垮，他拿着我的手像在欣赏艺术品。
“待会儿去找人打个孔吧，莘莘。”
那是他第一次碰到我的身体，间接接触。
我说好的。
我并不在乎那个手表，要看时间的话，手机就可以。
我的内心一直在堕落与清白间纠结，我是清白的，可我觉得别人看我是堕落的，那何不索性名副其实地享受呢？
5.
之后我们去了一个大型地下商场乱逛，先是我引着他到处找那种可以给表带打孔且工艺完美的店铺，最后路痴的我带着他兜兜转转迷了路，折腾了半天就不耐烦地随意找了个十块钱贴膜的店钻了个洞，在六万多的表的表带上，钻了个十块的洞。
他拉着我的手给我戴上，“不许摘下来。”
我没说话。
右手戴手表舒服吗？我肯定会摘的。
接下来就顺势逛了一圈商场，之前他也问过我平常喜欢的东西，类似于发现我朋友圈的制服裙子之类的，还有汉服呀，Lolita小洋裙，嗯，我就是他心目中的洋娃娃。
洋娃娃当然要买新衣服，他说他也想试试汉服。
于是我们进了一家汉服店，随便试了几套店员推荐，以我的身材都是完美驾驭的，他在一边啧啧赞叹，顺便还指了件那种薄衫类的半透的给我。我也随意给他挑了套，蓝色也许是他的最爱。他穿上去就像个憨憨的古代大叔，毕竟臃肿的气质摆在那，平常衬衫都有一个扣子差点扣不上。
店里有穿衣镜，我俩往那一站，钻石王老五和他的小娇妻，我对着镜子拍照，他站在我旁边看，我说你过来，他走到我旁边一起看着镜子，这个时候他都没有上来搂着我的腰。
我突然觉得他没准是什么好人呢？
挑完衣服他刚好去接电话，我又磨蹭了一会，看他坐在一旁累地喘气，我说，“你没事吧？”
他摆摆手，起来结账了。
今天满载而归，我把他那套衣服留在车上，拎着一堆衣服，戴着几万块的表回学校了。
6.
回来已经是晚上了，没想到衣服还挺重，宿舍楼离校门口还有点远，我把东西放下来坐在花坛边气喘吁吁。
发微信叫了个师弟来帮我提，大半夜的使劲把他call起来。他慢悠悠地走到校门口来接我，我已经喂了半天蚊子了。
“姐啊，你这么晚才回来，提不动就别买那么多啊，没见过你这么奇葩的。”
我把一半的东西拎给他，心里沾沾自喜，不买白不买啊，“放心，明天请你喝奶茶。”
那个装手表的高级纸袋放在最表面，里面精美的小盒子若隐若现，夜色很暗，没有人注意到什么。
回到宿舍室友都已经睡了，唉，这下没人来满足我的虚荣心了。
也许我太想活得好看了吧。
第二天我把前任的项链摘了下来，廉价的链子已经生锈了，我把它装回保存完好的礼物盒，有点难受，又有点解脱。
好想，好想被爱啊。
李建国说他回去又试穿了一遍衣服，虽然知道自己不合适，还是开心得像个小孩子。
我好像沉进去了。
我开始每天期待他的消息，等他的约会，可我从来没有答应他什么。我保持着我傲娇小白兔的人设，从来不主动也不拒绝。
于是我发现他真的很忙，忙到不知道秒回是什么，也许我兴高采烈地说完，得等到我已经没有兴致了才能看到他的回复，起码二十分钟起步。
他开始说他有多忙，十分钟一个电话的那种。
我心想，如果一个人不能花时间陪你，那得花钱吧，可是他依然没有给过我钱。
但他总问，“莘莘，做我女朋友吧。”
我们好像是可以成为正常恋爱关系的，可是，正常吗？
7.
我们第三次见面也选在了一个我平常不舍得去的景点，门票百来块。
路上他指给我看那个他负责的地标建筑，说上面得有他的名头。
我心想你真厉害，是我见过最厉害的男人。
上了旋转楼梯我俩疯狂拍打卡照，就像平常情侣那样，中途他牵我的手被我躲开了。
我们一起坐了摩天轮，玩了跳楼机，最后合照的时候，他还是把头靠在了我旁边，我没有躲。
于是就好像被默许了一样，去吃饭的路上他也想牵我的手，坐上饭桌的时候我把手搭在桌子上，他把手搭在我手上。
我说，“你干嘛。”
他说，“我想牵你。”
我还是把手抽了出来。
他又接了个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唯唯诺诺向他请示，好像他一点头就是个几百万的项目。
他挂了电话对我扬起一个得意的笑，一瞬间我似乎回到了那日的海底捞，我的青春，他的实力。
于是他又开始对我“说教”了，用他的社会阅历帮助我这个小白，我虚心地听着，一旦我提出异议，他就显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吃完饭出来天已经黑了，他走近我，手又伸了过来，我习惯性地躲开。
“莘莘，我还不能牵你的手吗？”他好像有些生气。
“不能。”
别问，问就是不能。我向来如此，嘴硬。
他说以后结婚，家里有保姆，饭都不用你做，照顾好我妈就行了。
我在心里嗤之以鼻。
我们是什么关系？
8.
当我对一件事一个人认真的时候，矛盾就开始了。
“你想我做你女朋友，又没时间陪我又不舍得花钱。”
“你又不是我女朋友。”
兔子急了就咬人，我不是人畜无害的小白兔了。
好像男人都这样，在那之前是不愿意付出的，所以说很多男人可以请你吃饭，但给你买东西，不可能。
马上就双十一了，我给他暗示了那些网红热门视频，他说我给你清购物车。
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这个男人肯定把什么都算好了。可是我上头了，真傻乎乎地挑了些喜欢的东西发给他，加起来也不过几千块。
他说，“没想到你这么拜金。”
我突然觉得好无语，到底是哪一步不对？
你给我花钱，我才能做你女朋友？
你做我女朋友，我才能给你花钱？
当我深陷在他寥寥几句话带来的痛苦里时，他工作忙得不可开交，直到双十一过去。
我变成无理取闹的那个了。
“就这样吧。”我说。
“可以，把表还给我，衣服就不用你还了。”
那个手表我那天回来就摘了放盒子里从来没戴过。我知道它本就是不属于我的东西。
我收拾好东西去寄了顺丰，路上还在纠结该不该到付，以维系自己最后的尊严，我不需要他的施舍。
可我转念一想，凭什么呢？
也许他有老婆都说不定。
做完这一切删除拉黑一条龙，不属于我的世界再也不碰。
没过两天竟然收到其他平台的私信，一看那名字头像就是他。
他问，“最近缺钱花吗？”
时隔三年，循着当初他在我朋友圈评论里留下的痕迹点开他的微信，他的头像竟然跳转成我当初在旋转楼梯上给他拍的照片。
那个中年男人站在玻璃落地窗前，在一百多米的高空中双手插兜，穿着惯例的黑色西装裤和蓝衬衫，直着身子注目前方，方框眼镜下的眼神锋芒锐利，一副指点江山的作派。
那是谁，深陷笼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