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海棠前传
灵婆有一个问题,他想了很久。
为什么是常瑛而不是别人,这一想就是八百年,在暗无天日永无白昼的北冥渊在永生的如升楼里,他吸了一只又一支竹节烟,掐去的竹节腿攒了一片又一片。
北冥长堤上传来一阵寂寥的埙声,灵婆摸牌的手顿住了,又笑又哭,入了魔障,如升楼里幻化成人的猫儿四散逃开。
这一天,终于来了。
土楼村里六月飞雪四时早已颠倒,大水袭来水陆即刻连接。海天之门大开,这是八百年来第一次非自然的开启。
北冥堤上难得风平浪静,如升楼里大鱼像是感受到灵婆的紧张与期待,开始骚动不安,猫儿龇牙咧嘴前仆后继的往生门奔去,被灵婆阻了下来。
可笑的土楼村人以为是女孩子逆天而为才招致祸患,却不知她一个刚成年的小海棠花神哪有这般本事,这世间的风雨无不随着天神的欣喜郁怒飘摇。
你看,天都哭了。
1
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物没人见过,不代表它并不存在,比如说,天神。
八百年前,霈一千二百岁,黑眸红衣白发,他是当之无愧的天神之子。
“明明上天,临照下土。神之听之,介尔景福。”来自海底世界的梵音穿透深蓝的大海和熙攘的人间袅袅攀上了云霄,惊醒了一梦千年的霈。
华夏一族男子二十行冠礼,女子十五行笄礼;天神成人一梦干年或者是一梦万年全凭机缘;在深海尽头有个土楼村,那里生活着一群既不是神也不是人的其他人,十六岁去人间巡游七日,观察所司万物规律,乃后成人。
古老的梵语自龙神面具后缓缓而出,少男少女们纷纷化作红色的大鱼,涌入海天之门,霈灵机一动,忙使了个法术将自己混入其中。
群鱼不解,看着凭空多出来一条陌生的大鱼,长了犄角,不伦不类。大鱼闷声,“搭个便车”
混沌之中,霈不觉,他已来到人间。
码头上的霓虹,和着吴侬软语一股脑钻进了心坎里,与天共争岁月久长的天神受了蛊惑,奔着这片华夏后土而去。
一艘邮轮泊在浅海,灯影绰约里甲板上一人斜倚栏杆,抚着怀里的黑猫的皮毛,一下又一下,披肩上的流苏随夜风沉浮。
黑猫舒服的眯起了眼,霈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黑猫通灵,它僵直了身子往霈的方向看来,炸毛跃上了夹板,逃也似的跑了。
女人转身往这边看来,霈连忙将身子隐进了邮轮投下的阴影里。
下凡的天神被封了法力,先天视物的禀赋却在。
女子双十年华一双翦水眸嵌在白瓷脸上,柳眉倒竖,明烈如火,虎虎生风,不似南乡温山软水里娇养的小意女儿,倒有几分北地狂沙洗地般的悍匪气。
这时,船舱里走出来一个男人,在油头遍大街的新风潮里,剪一个板寸,别出心裁,。
霈听见他唤她
常瑛。
2
那会儿洋楼公馆正如旱地拔葱一样从各个地方冒出来,不大的地界化了几个租界,里面有长相奇异的异帮人,身着旗袍婷婷袅袅的女人挽着西装革履的男人,警备员驾着德意志的铁皮盒子驶在街上。
魔都魔都,初现魔性。
他比着长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化了个斯文学者的模样,戴一副提溜圆的金边儿眼镜,拟了个港商少爷留洋归来的身份。
人前,他是浪荡风月场的倜傥少爷,她是烟花地里的绝色花魁。
她学不来吴侬软语,也不会曲意逢迎,我行我素特例,特立独行独行于酒声肉色里,可冷艳高傲,亦可红艳如火。
无情无义的戏码见多了,她更生多出几分骄矜,没人敢管,而且能让她抚琴一曲抑或是手谈一局的人,也要入她的法眼才行。
得不到的才会价值永存,老板乐见其成。
若是没有黄浦江水汤汤,他们可能永远不会有交集。
那夜黄浦江畔,醉酒的男人失了风度握了她的手不放,污言秽语粗鄙不忍卒听,霈现身一脚将人踹翻在地,大呼痛快,再不用端什么谦谦君子。
他自然不是谦谦的君子,他是落拓不羁的天神少年。
躲过一劫的她爽朗大笑,笑声盖过了呜咽的黄浦江,常瑛翻开披肩大氅将藏在臂下的袖箭给他看,“谢啦,不过即使你这个英雄不出现,那人也赚不到半分便宜。”
或许是那晚的风太暖,亦或者是她的笑太甜,自此,有常瑛的地方就有霈。
她喝大碗的高粱酒,她哼唱家乡黄土孕成的陕调儿,却喜欢在留声机旋转中跳双人探戈,黑猫是她的半条命,嗜美如命,她笑的时候眼神总有几分迷离,那是霈看不懂的东西。
如果那人不来……世间哪有什么如果。
3
眨眼六天已过,海天之门大重开,霈归位的日子到了。
常瑛在台上唱歌儿,一袭黑色长裙庄重魅惑。霈一如既往的坐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平静端方,内里却泥泞成沼。
夺目如她,他想到了众神殿上高悬的东珠,于是,他随手取下最珍贵的护心麟幻化成璀璨的明珠,伸手招来了酒保。
此去经年不复见,这就算作离别的礼物吧。
眸光流转间,她余光一扫而过,见鬼般惊慌失措。
一抹松绿色利落的跃上了高台。
常瑛被圈进了臂弯。
事情发生的太快百乐门的人来不及动作,霈也只来得及站起了身子。
穿着军装的高大挺拔的男人被狠狠推开,一个巴掌甩在了他的左边脸上,留下鲜红的指印,他无动于衷,上前一步将人纳入怀中,不管不顾的吻了上去。
男人退开一步,从腰上摸一把勃朗宁塞进常瑛的手中,张手闭眼,死死生生。
“砰”
男人倒地,她被后坐力震得退了几步,霈三步并作两步接住了她。勃朗宁应声坠地,只剩她执枪的手颤着,破皮的唇瓣殷红,像男人胸口汩汩流出的血。
男人嘴唇翕动,一声“瑛子”,她的泪一颗颗滚下。
海天之门消失在水天之间,霈一眼都不曾去看,他错过的不止归位,一并错过的还有常瑛的过往,与沈琛秋的过往。
4
黄埔江水汤汤,百乐门弦管笙笙。
沪上通吃黑白两道的霍龙头做东,宴请北地叱咤风云的沈少帅。
常瑛穿了件苏绣海棠的淡红色低开叉旗袍,玻璃袜,外面罩一件湘绣的对襟外褂,趴在三楼的阑干上看着大厅陆续聚集起沪上的各界翘楚。
地面光滑,在灯火的映照下似繁星点点的夜空,绚丽辉煌,一列兵走了进来,跟在后边的是霍爷跟沈琛秋。
常瑛波澜不经的脸上难得闪过一丝挣扎。
“新派的舞会有个规矩,主人家要跳一支华尔兹做开场,今日是霍爷做东。”主持人朗声,“那咱们请霍爷与常小姐开舞吧。”
闻言霍爷朗声大笑,“今日是为了与沈老弟接风洗尘,客随主便,这舞自是由沈少帅来跳的。”
在沪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霍爷怎么看不出沈琛秋与常瑛之间的弯弯绕绕,顺水人情他一向做的好。
“却之不恭。”沈琛秋走向常瑛,胸前勋章泛出人影来。
乐声响起,调子幽眇缠绵,大厅里的水晶灯渐渐暗淡了下去,灯火只剩下一束,聚在他们身上。
常瑛向一旁使了个眼色,舒缓的曲子变成了急促的乐章,她的舞步逐渐加快,沈琛秋也亦步亦趋的跟上。
她抬头,眼中有诧异更多的是不甘,迎上有几分得色的视线,她有意让他出丑,却不想曾经四肢不协调的沈琛秋跳舞这么好了。
水晶吊灯随着钢琴的曲子摇曳,所有人都注视着舞池里蹁跹的一堆璧人。
乐章停,万籁俱寂。
雷鸣的掌声中沈琛秋抽走了她挽住鸦青色长发的玉簪,青丝流瀑般倾泻,铺陈开来,细细的鞋跟用力碾在了他的脚背上。
他面不改色,低语道,“来日方长。”
她拂袖而去。
那一夜笙歌,沈琛秋看常瑛与霈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来日确长,因为不可期。
常瑛对沈琛秋横眉冷对,与霈却越发熟络,年少的天神初入世,心怀热血只道非爱即死,沈琛秋的出现放大他的不安和恐慌,两人之间尽是试探与敌意。
二人行变作三人局,彼时懵懂,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才是多余的那一个。
5
年少时沈琛秋同常瑛在陕地相知相恋,她是世代荫蔽的官家小姐,他是新军里的先锋将领,反封建的风四散,常家一朝落败独留她一人在世间苟活,而沈琛秋血洗常家还不够,又亲手将她推进这方鱼龙混杂的风月场。
常瑛说,她与沈琛秋之仇不共戴天。
在霈的是非观念里,血债只能用血来偿。
他不知道,沈琛秋势如破竹,总有他顾及不到的时候,
常瑛,怀孕了。
在医院长廊上等待的常瑛,突然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去,霈匆匆跟了上去。她摸着小腹一脸坚毅,仿佛又回到了他初见她时的模样,“孩子无辜,有罪的是我们。”她说,“是时候该离开了,你会帮我,对不对?”
他冲破了桎梏,动用了术法,瞒天过海将她带到了那片她心心念念的关中沃土,她像是参透了俗事,只悉心照顾腹中的孩子不再过问其他。
夜里,霈咬牙隐忍下逆天带来的反噬。看着隔壁如豆的光,他自以为做了一件极对的事。
6
十月,汛期已过,关中却连日暴雨。
常瑛便在那时生产。
地处偏僻久不见人的庄子上突然出现了一群人,戴眼镜彬彬有礼的医生、梳着妇人发髻的婆子丫头,还有一队训练有素的士兵。
聪明如她,自然知道他们来自何方。
来不及多想,她在撕裂般的疼痛听到慌乱的声音,一股热流汇到身下,她在一片迷雾里伸手不见五指,前方出现了一丝光亮,沈琛秋站在那里看她,眸光明灭复杂,他说,“”常瑛,对不起。”
冷笑僵在了她的嘴角,她看见他在军阀混战中,被后方的亲信一枪贯穿了心脏,心抽丝剥茧的疼,原来,她没想象中那么恨他,即使他害她家破人亡,她也未曾想要取他性命。
那个亲信化作了白发红衣的模样,幽深的黑眸泛出明灭的光,风云变幻,跟霈一模一样的长相,他彷徨又迷茫,叹息着,“这样,你是不是会开心一点。”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群龙无首的军队分崩离析。
眼前骤然明媚,本惨死在沈琛秋手中的常家老少在异国他乡和乐融融。
……
沈琛秋的声音低沉,“我舍不得放她离去,只能将她放在你这里,正好她喜欢你这里这些时髦的东西。”
百乐门的老板诚惶诚恐,“……常小姐在我这里,您一切放心……”
霈挥退了众人,静静的看着她昏迷中紧促的眉头,抽出一丝神识入梦。
原来,万般皆错。
窗外,大水裹着泥沙已是淹了千万家。
7
霈呕出一口紫血,神识强行归位,他瞬间成了白发红衣的模样。
原来,一切都是他自以为是,今世前生种种,原是如此。常瑛本是神女,人间一世不过是惩罚她思凡的天劫,他以为的种种偶然原是宿命般的必然。
神识撕扯见他的身子化作碎片消失在空气里,凭空消失的还有昏迷的常瑛和腹中的婴孩。关上平原,水陆相接,爬上高处避难的人看见洪水翻滚成一到漩涡,紫光一闪而过。
洪水骤然散去,干燥的黄土地上不见半分湿意,毁塌的房屋复位,本被洪水卷走消失不见的人林立在山崖之上。
世间再无白发红衣灼灼模样的天神之子霈,海底独立于人神之外的土楼村多了一个少年遗孤,北冥如升楼里多了个管好人灵魂的灵婆,生了个鱼的模样却喜欢养猫,南冥地下污池旁多了个掌控丑恶灵魂养老鼠的鼠婆子,嗜美如命偏偏生的肥丑无比。
时间往复八百年。
前尘过往都在如升楼尽头的密室里,灵婆守着,常瑛的记忆被霈洗尽,化成鼠婆,触及来自人间的那抹光亮成了她植入骨髓的执念。
“我遇见一个人,犯了一个错,我一直试图弥补,想还清。”
灵婆对着画上倾国倾城的女子喃喃。
8
“大鱼来了搬家家,搬了你家搬我家,家家搬到山上去,那里才是我的家,风也大 雨也大,大水淹了千万家,旧家没了换新家,哪里才是我的家,哪里才是我的家……”
熟悉的关中腔儿在海底想起,灵婆知道,鼠婆子往心心念念的人间去了。
鼠婆触到了阳光,她的指尖没有灼痛也没有化作灰飞,禁忌解开,丑陋苍老的皮囊裂开,她看见纤细的胳膊白滑的皮肤仿若新生。
“人间人间……”她突然想到了海底还有一个人,八百年未见却对她时时提点纵容她作恶帮她逃离这里的人,那人生活在北冥的如升楼里,跟她一样不能见天日,跟她一样孤独度日。
人间越来越近,她用夸张的笑声掩饰心里莫名的不安与惶恐。
“孩子,回来吧……”大势已定,总要有人承担逆天改命的代价,灵婆十指翻飞枯叶飞舞幻作白发红衣的模样,“从此,你便替我管这如升楼吧。”
“不要怪我,湫……湫……在左温凉,往右如火,中有欣欣向荣的青禾百草……毁灭重生绵延不绝,宿命这般……”
人身鱼样的躯壳退散,白发红衣的模样一如当年只平添阅尽世事的沧桑,湫睁眼的一瞬间,霈消散在风里好似从未出现过。
八百年过,如升楼塌了一角。
再不见闹腾的猫儿环绕,墙角的竹节虫烟蒙灰。新任的灵婆是个半神少年,他在通天阁的尽头发现了一间密室,曼珠沙华天各一方遥遥在望,画上女子双十年华一双翦水眸,白瓷脸,柳眉倒竖明烈如火,虎虎生风生就几分北地狂沙洗地般的悍匪气,怀里的黑猫也惟妙惟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