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妹妹送人了

        多少次想提笔写一写我的这个妹妹，可每次都毫不犹豫地又放下，只怕这笔触及妹的伤痛，亦或是我们姊妹几个伤痛的心。

      算起来妹妹今年32岁了，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而我们相认却在我母亲临终前的病重时候。

      父亲走得太仓促，来不及和他的儿女说上一句话就走了，更顾不上和这个送了人的小女儿相认，以至于除了出生时见了一面，父亲和他的这个女儿在后来的日子里从未谋面。这是父亲的遗憾，也是全家人的遗憾。

      父亲走后半年，病中的母亲病情加重。奶奶告诉我们姐弟三人，把我们失散多年的妹妹找来见见妈，可不能像父亲一样，抱着遗憾上路。

      还记得那是2012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在表姐的帮助下，（我妹妹送给表姐的大姑家）妹妹和她父母一起从四十几里外的她家驱车来到我父母家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偶尔能苏醒一会儿的母亲那时却怎么也叫不醒。床前围着的我、姐、弟、妹，奶奶、三婶四婶、三叔四叔，七嘴八舌地叫我母亲醒来。我和姐更是使劲叫着“妈、妈，你醒醒，你的小闺女来看你了……”

      “二姐，她醒来我叫她啥啊？”许是被眼前场景刺伤，站在我旁边的妹妹哭着问我。

      “叫妈啊！”我已泣不成声。

      那时妹妹还没结婚，年龄尚小，叫了十几年、内心深处从不怀疑的母亲刹那间成了养母，而眼前这个深度昏迷又陌生的女人竟然是自己的亲生母亲，面对自己身世的突然转变，想必她无论如何都是无法接受的。

      妹妹哭的很伤心，她哭的也许是自己的万般委屈。一边是近在咫尺的真诚和爱，竟然和自己只是抚养关系，一边是突如其来的血缘，却陌生到咫尺天涯；她哭的也许是无法言说的怨恨以及那颗失衡的心。是否只有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多余的，那为何姊妹几个唯独把自己送给了别人？

      在场的人都泪光闪闪，为我可怜的母亲，也为妹妹和亲人相认该有的人间温暖亲情却是这般让人痛彻心扉。似乎只有在电影电视剧里能看到的场景竟然发生在我的家人身上。

      母亲最终也没能醒过来，没能看一看这个照旧怀胎十月，照旧没少一丝一毫的分娩之痛，却因政策的不允许而丧失抚养权利的小女儿。现在想来，如果母亲当时醒来，是不是会因自己没能给予这个孩子该有的教育和爱而自责万分、愧悔难当呢？

      这世上非万般无奈，哪有父母愿意把自己的孩子送人呢？

      让时光回到1989年，那个晚上月朗星稀。我和姐跟着同村的姐妹们去邻村看电影。电影结束回到家，正当我纳闷父亲母亲咋没去。我的父母喜欢看戏看电影，在那个电视还没普及的年月，只要附近演电影或唱大戏，父母定不嫌白天干活的劳累，必带领我们去看。用父亲的话说这也是教育。

      可那晚，我看到母亲坐在床上默默垂泪，父亲在一旁唉声叹气，奶奶不住地劝说着母亲，别伤心了，流泪会留下病根的。

      “我的娃也不算多，为啥就不能全留下，你就不会想想办法……呜呜呜……”垂泪的母亲再也忍不住了，抱怨起父亲来。

      父亲能有什么办法，他是村支书，他不能带头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这也许是弥补错误的最好办法。

      对于上天又赐的孩子，母亲已经好久好久没敢出门了。十月怀胎的漫长时光，日渐隆起的肚子，在左邻右舍的目光里岂能藏匿得住。已经有风言风语传入父亲耳朵，说是看乡里计生办怎样处理干部超生。

      不得已，我的父母早早盘算好等孩子一出生就送给别人，并且费尽心思找到可靠的人家，即使自己不能亲手抚养，也要能看着孩子幸福成长。

      那晚幼稚的我和姐不知道母亲要生妹妹，更不知道生了是要送人的，竟然和别人一起看电影，等我们回来已经是人去楼空，哪里还能看到刚出生的妹妹的踪影，更别说看到长啥样了。我和姐一直不知道妹妹送给了谁家。这是个迷，也是我家的秘密。就这样，我的父母以失去孩子为代价换来一家人的暂时安稳，也保全了父亲那不值一提的村官名头。

      想必父母心底最隐秘的角落该藏着难解的结，那是一份永久的牵挂，牵挂那个游离在目光之外，不知成长得如何的孩子。那是一种无奈的恨，恨那个不能恨也不敢恨的大政策拆散骨肉亲情。这一道无法愈合的、带着时代烙印的伤。无论岁月神医有多么高超的技艺，也无法医治这别样的伤痛，也无法淡去这人间最无奈的悲伤。

      在那个时期，这样的事例不在少数。超生的孩子有送人的，也有送给亲戚抚养，原本是称其父母的，到后来或称父母为舅舅舅妈、姑父姑姑等等。因此而上演的闹剧不胜枚举。我无意贬损哪个时代，每个时代都有它最鲜明的特点。有什么样的大政方针、时代要求、社会规则，就会有什么样的意识形态、社会现状。我们的上一代，在人多力量大的主导思想下，家庭中一般都是兄妹众多，姊妹七八个、兄弟十来个者不是少数。

      然而时代总以一种超出人们想象的速度发展，也总是在发生着戏剧性的变化。人口的爆长带来的潜在危机又让国家不得不出台新政策:只生一个好。若干年后，随着人口老龄化，劳动力不足的现象发生，如今却鼓励生二孩，于是人们又步入二胎时代。那些跟不上二胎的大龄夫妻们遗憾着独生子孤寂的同时，也享受着独生子带来的清闲，二胎的父母幸福着儿女双全的圆满，却也煎熬着孩子成长带来的诸多烦恼。

      我们都是时代骄子，是时光长河中的浪花一朵，是社会的一份子，我们在不断的成长过程中适应着社会、理解着、容纳着、也接受着我们该接受的一切。

      我想随着年龄的增长，妹妹定会理解父母当初的决定，也一定会把自己心中的结打开，在这美好的时代中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幸福美满，让天堂里的父母放心，让他们也释然。

      相认就预示着和解，后来妹妹结婚、生子，我们姊妹几个相互走动，已经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今日是辛丑年正月初六，妹带着一对儿女和她老公来家里做客，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写下此篇，记下往日家事，算作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