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村的对白】II宝贝
一
寒冬季，这个地方确是温暖如春。
陆舟试探着走入水中，冰凉的海水包裹着他的小腿，一股寒意一直从腿上蔓延至他的胸口。原来这里的海水也是冷的么，就好像他心中的那一片冷寂。
他突然想到，大概别人会以为他只是个想要戏水的大男孩吧。不过是与否现在都没有关系了，他继续往下走……
恍惚间，不知哪里传来的歌声：
我的宝贝，宝贝，给你一点甜甜，让你今夜都好眠，我的小鬼小鬼，逗逗你的眉眼，让你喜欢整个世界……
他何尝不想喜欢整个世界，只是这个世界又喜欢他吗？那一点点甜，也被蝗虫一样的网络喷子冲没有了。那些恶毒的话语从头到脚，割肉刮骨一般呼啸而过，他只觉身上嘎嘎作响，心惊肉颤，没有一刻不觉得身陷泥泞之中。
也许，离开这个世界，就能得到安宁了吧。
余光看到，那是幸福的一家三口，爸爸妈妈牵着小孩的手，走在沙滩上。小孩子很喜欢这首歌吧，好听的歌声在重复着。
是个三四岁的孩子啊，她以后也会记得这个场景，这段记忆吗？
陆舟记得四岁时候的一件事情，是因为这一年父母的烟花爆竹作坊发生了爆炸事故。父亲直接去世了，他只见到了母亲的最后一面，他还记得当时拿出了自己最喜欢喝的饮料，对着满身伤痕的母亲说：“妈妈，给你喝吧。”
无数次想起这段画面，全是属于母亲的，有一种浓烈的味道，还有破碎的声音：“舟舟，你要好好学习，听姥姥姥爷的话，等我好了就给你买好吃的。”
后来才明白这咸腥的味道是血的味道啊。
后来才明白这句话是永别啊。四岁的他哪里懂得生离死别，爬上姥姥的车，陆舟回头看了一眼，那被炸得破烂的房子越离越远，那烧掉一半的蓝色书包则烙印一般永远留在他的记忆中。
父母如果没有因为事故意外离世，他是不是也会像个普通的小孩一样长大？有时调皮捣蛋，有时懂事可爱，无论在哪里都有父母的目光承托着，也就不会有被欺凌的经历吧。
上小学时，他被抢文具，被推入厕所，被人骑在身上拿拳头捶脸……他明确地看到那些孩子眼里的恶意。作起恶来，人是没有年龄限制的，哪怕还是小孩。
上初中时，他还被一个变态的男老师侵犯，不知道这个老师还有没有一点良知？可见犯起罪来，人是不分职业贵贱的，哪怕是人民教师。
这些“坏人”怎么这么层出不穷呢，就像是打不完的怪兽。他的生命中不是没有光，可惜太少了。姨妈是疼爱他的，可惜早早去世了，也有鼓励他的班主任老师，可惜也只有那么一个。
他总是对自己说，快点长大吧，也许长大就好了。
终于长到了15岁，他到了可以去当志愿者的年龄了，也在空暇的时候去打工，看着像个完完整整的大人了。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面有几个血肉模糊的大洞，他不过是个被蛀空了的空心人罢了。
好想念被关爱的感觉呀。
二
哗啦啦啦啦啦，我的宝贝，倦的时候有个人陪，哎呀呀呀呀呀，我的宝贝，让你知道你最美，我的宝贝，宝贝，给你一点甜甜，让你今夜很好眠，我的小鬼，小鬼捏捏你的笑脸，让你喜欢整个明天……
这个小女孩妈妈的声音真好听啊。
其实他也是有妈妈的，亲生母亲。
从小村里人就冷言冷语地讥讽他不过是个从外面买回来的野孩子。他小时候不懂，逐渐长大的过程中这颗怀疑的种子也越长越大。受到到欺凌后，在崩溃的边缘他终于忍不住问了家里的爷爷奶奶，并得到了肯定的回复。是的，他的养父母去世了，但是他是有亲生父母的。
然后他又患得患失起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人贩子偷走的，还是被亲生父母丢弃的，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爷爷奶奶对此讳莫如深，因为村里面就有人贩子，是的，他们是同族利益牵扯，而自己只不过是个外来人啊。他不免觉得有些灰心。
直到后来网络上看到孙海洋找到儿子的新闻后，看到孙海洋他们一家人抱在一起痛哭，让他更加坚定了要找寻亲生父母的念头。他在宝贝回家的网站上登记了信息，在当地的公安局采血入了库，也在网上发了寻亲视频。
他兜兜转转总是不能如愿，有一天听到了爷爷奶奶的电话，知道他小时候还有一个疫苗本，也许这就是唯一的突破口吧。
陆舟找到了那本疫苗本，他颤抖地翻开，果然上面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丁金。他不禁流下泪来，如果这个名字是属于他的，如果他找回这个名字，是不是他也会有另外一种人生呢？
他在宝贝回家的网上搜索了那个名字，上面没有任何一点信息，他的大脑也一片空白，难道父母一点也没有在寻找他吗？
不，不会的。
说不定他们不知道宝贝回家这个网站呢？
说不定他们是通过别的渠道在找他呢？
对了，疫苗本上还有他父亲的名字，陆舟定了定神，上百度搜索了一下他父亲的名字。有一张营业执照上的名字跟疫苗本上父亲的名字是一样的，他保存了号码拨了过去。
“请问你们家丢过一个叫丁金的小孩吗？”
“没，没有，没有，你打错了。”
陆舟怔怔地举着拿手机的手，真的是打错了吗？为什么对方的声音这么慌张，为什么这个手机号码微信上的头像让他感觉就是自己的父亲。
过了十多分种，对方回电话了，然后又加了微信。视频通话响起的时候，陆舟呆滞了几秒，按了接通键。
这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他的内心有些激动，也有欣喜，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生你的时候我和你妈还没有结婚，条件也不好，我们也是想给你找一户好人家。”
父亲继续说:“把你送走的时候，我们可是一分钱也没有收。我和你妈早就分开了，也各自有了家庭，等我安排好再跟你见面，好吗？”
陆舟纵有满腹的疑问也问不出来，父亲说他有难处呢。
但是至少他从此不是一个野孩子了吧。顿了顿又想好像父亲没有说一句对不起吧?他反复回忆父亲的话，到底有没有说一声对不起呢？
他等了几天，接到的却是父母那边派出所一个警察的电话。
“你父母早已经离婚了，也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再好好想想，你的出现会不会把他们的家庭搞得起风浪吗？”
陆舟没有说话，他能说什么：“对不起，我不应该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对不起，我的出生就是一场错误。”
他只觉得心里难过。
过了几天陆舟的生父突然打电话说要来看他。他的母亲则说不能跟父亲一起来，因为现在丈夫会介意。
父亲给了他5000元的红包，还去了他的爷爷奶奶家，又去看了那件爆炸的破烂的房子。
之前的难过好像被抚平了一些。
但是很快陆舟寻到亲生父母的这件事情，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到了平静的水面，村里泛起了阵阵涟漪。
村里人和姥姥姥爷吵得不可开交，也源于他在网上发布的想要追责人贩子的一条视频。
这个村里是有人贩子的，从近的说本村就有七八个孩子是被拐卖来的，别说其他的村子了。陆舟只恨自己没有证据。
这个时候网络喷子已经开始动作，说他在炒作，说他分不清是非黑白。不过是利益使然的一群小人，只是他年纪小小一时还没想得透，还是很难过啊。
在跟父亲的求证中，陆舟又得知了自己的确是被他们几千元卖掉的，因为亲生的姥姥姥爷问父亲要彩礼。
这么荒唐，小说也编不出来的匪夷所思吧。陆舟只觉得自己被扼住了喉咙喘不过气来。痛彻心扉得力气好像被抽干了一样。
他把自己的银行密码和电脑密码告诉了母亲，说自己要出去玩几天。
大海看起来这么干净，如果随着海水漂泊去另外一个世界，是不是就此斩断一切烦恼了？
他在海边走过来走过去，心里说不出的话也反反复复在他脑中盘旋。彷徨间他的父亲来电话了，他按了接听键。
“之前你给我打的电话没有接到，我当时太忙了。”
“哦，没关系的，爸爸。”
“听你妈说去海边玩了?”
“是啊，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出来散散心”
“我给你转点钱吧。”
“不用之前暑假工作还是赚了一些钱的。玩几天够了的。”
“给你妈妈他们带点礼物的。你玩得开心点呀。”
挂完电话他收到了3000元钱。可能父母还是挂念他的吧，毕竟是他亲生的父母呀。
回去之后母亲邀请他参加了弟弟的生日宴会。他去了他们所在的城市，是父亲来接的他。把他放在了外面，然后回家去接父亲的小孩一起去宴会的酒店。
瞒着他的老婆说是接去小孩同学家玩。
宴会上的人真多啊，每一个都是为了庆祝弟弟的生日而来，顺便才是他的认亲宴。
他认真地想了想，虽然他知道了自己真实的生日日期，但是如果有机会过生日的话，还是按照现在身份证上的吧。
热闹很快结束，然后是不知所措地被像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正如以前的歌曲中唱的: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剩下我自己好像多余的……
哪里有他的心归之处呢？
三
陆舟回了养父母家，寄居在养父母这里的亲戚家。看着破烂的房子，他打电话给母亲。
“妈妈我好想要一个家，我可以跟你一起住吗?”
母亲着急的声音传过来，“不行，你叔叔会烦的。”
“我只想有一个住的地方，不用再漂泊。”
“你可以回你养父母的家啊。”
“可是那里已经破烂得不能住了。”
母亲的声音大了起来，“你是不是要逼死我！”
他心里一动按下了录音键，“十几年里，我就像流浪的小孩一样，如果不是你们把我卖掉，我怎么会这样?”
“你要去问问你的养父母，是他们造成这一切的。他们当时如果不买你，也会有别人买你，你就不会遭遇这些了，谁叫你遇到了他们呀。”
陆舟忍着泪，打电话对父亲重复了和母亲之间的对话。
然后他又说:“无论是这边还是你那里，买个房子或者租个房子给我吧，爸爸，我只想有个家，有个住的地方啊。”
“你还真是个白眼狼，开口就是要买房子，不管我们的死活了吗？我们之间不要再联系了！”
电话戛然而止。
再翻看手机母亲已经拉黑了他。他们之间还真是默契呀。就像当初他们能够意见达成一致卖掉他一样。
陆舟好想朝上天呼喊，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他还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呀。他在网上发了母亲拉黑他的截图，还有电话录音，随后网上就是无穷无尽的攻击和辱骂。
还能找谁说呢？一切辩解看起来都是狡辩。
媒体还采访了父母，把他报道成一个忘恩负义的小孩。他们果然枪口一致朝他，就像当初卖掉他时一样。
他不该对他们有幻想。
然而谁能想到有些人连出生也是不受祝福的，谁能想到网上不仅有热心的网友，还有蝗虫一样的网络喷子，被盯上了，就会被洗劫一空……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他想他还是太年轻，怎么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呢？
哗啦啦啦啦啦，我的宝贝，倦的时候有个人陪，哎呀呀呀呀呀，我的宝贝，让你知道你最美，我的宝贝，宝贝，给你一点甜甜，让你今夜很好眠，我的小鬼，小鬼捏捏你的笑脸，让你喜欢整个明天……
歌声真好听啊，怎么越来越远，一点也听不见了。他撇了一眼，那对夫妻好像正朝另一面奔去。
他从一块岩石旁转出身来，小女孩不知怎么爬到了那上面，胖胖的身躯抓住了突出来的一块石头，脚在悬空中正急得涨红了脸。
他来不及思考，冲过去一把抱住小姑娘，然后上身探出去把她往沙滩上一放。
脚下面是一些石块，再加刚刚上提的速度，让他一个趔趄直往海里面栽倒。
他的全身都被海水围绕着，咕嘟，咕嘟，海水的声音就像心跳一样在他耳边回荡着，他闭上了眼。
突然一股大力把他拉起来，原来是女孩的爸爸游过来救了他。
“叔叔，你不用救我，不值得的。”
“怎么会不值得，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就是生命啊！”
女孩和妈妈也过来了。
“谢谢哥哥。”小女孩的声音清脆好听。
他羞涩地笑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呀？”
“宝贝。”小女孩萌萌地说。她的父母相视一笑，拉着女孩就要往回走。
陆舟嘴里楠楠自语：“自己也可以是自己的宝贝吗?世界上最宝贝的就是生命吗？”
没有人回答他，他也不由自主地被小女孩拉着往回走了。
只留下海浪温柔地拍打着沙滩发出哗哗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