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下的洗衣机
在学校一年一度的某盛大聚会结束之后,他空着肚子坐在城市里购物城一楼的咖啡店。他选择坐在一个视野宽阔的角落,这会给他别的空间无法比拟的安全感。观察别人是他天生的怪癖,他相信这将会同十七年前响亮的啼哭声一起刻在他的墓碑上。”一定要葬在某棵茁壮生长的苹果树下。“他想。这家咖啡店的外墙是玻璃打造的,玻璃内外不断交换着一种令人不安的介质,是参杂了人的气味的光。围绕着他正前方一张桌子喋喋不休的是三个穿深色衣服的中年妇女,背对着他的两个女人中,一个刚刚烫了头发,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所向披靡的张力,一如被打翻在桌子上的新鲜牛奶。她的健谈(或者说更准确说来是善于附和)让她更有力的搂住身旁女人的肩膀开怀大笑,不断与对面的女人交换—在他眼里的确看来是—恐怖的微笑眼神。上了年纪的女人们总是很会用回应和微笑来督促其他人讲述他们的故事,而这在他看来透露着不合时宜的安详与温暖,一如深夜路灯下的洗衣机。因为喉头作梗,他不得不停止观察三位令人尊敬的中年妇女,而去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面前的冰凉咖啡上。这杯咖啡看着就很凉,因为杯子是透明的,且里面加的那些像冰一样冷酷的冰块也是透明的。一种不安全感从透明的朋友身边蜿蜒曲折到他面前,他小幅度地向后用力靠了靠,一如三伏夏日里被抛弃在屋外的果冻在用尽全身力量自我救赎。他的心脏似乎是有一些先天性的问题,所以相比于其他完美无瑕的身体来说,他的身体可以更轻松愉悦地被他自己伤害—不用在纹理鲜明的胳膊上划下道道血痕—一杯任何形式的咖啡都足以让他通过自己冰凉而颤抖的指尖体会到自虐的快感。美式咖啡,红茶拿铁,卡布奇诺,意式浓缩,于他都是极其巧妙的办公室专用壁纸刀。他的坐姿半向外打开,一如一听拉开一半的沙丁鱼罐头,让人搞不懂他到底是在等别的什么人还是享受一个人重量的真皮沙发。他总是让人捉摸不透,这里不是什么高深的捉摸不透,而是一种由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而透露出来的捉摸不透,谓之模棱两可也不为过。
好的。独自的空间在刚刚被一位讲着中文的外国女人打破了,他实实在在地被震撼到了。换而言之,他被自己在一瞬间体现出的完美不确定性震撼到了。当外国女人端着黑松色的巧克力蛋糕和看不透里面装的是什么的纸杯并且说着中文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几近疯狂。因为这里是中国的北方地区,所以他首先想到的是用俄语问好,但与此同时他已经准备好了解决对方不是俄罗斯人且不会说俄语的尴尬场面的圆滑英文句子。他很自信能处理好这次人际交流,直到对方开口问他“这里有人么。”无计可施,他只以自己的母语回答并将刚刚的准备与突兀的自信一起丢进垃圾箱,按下冲水键。在女人吃东西的过程中,他巧妙地发起了呆,那是一种不用闭上双眼就可以开始奇幻梦境的美妙技能。女人起身走了,步伐极快地消失在这一方冷气开的过足的空间里。虽然外面的天气并不是很热,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十一岁时读到的“天气太热小丑就会融化”的可怖笑话,与他因过满而发出信号的膀胱一起在角落里迸发出微弱的笑意。此时此刻,他的膀胱不太允许他坐在这个宝贝角落,他的孤独却想将他留下。在尿意与安全感的双重斡旋下,他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沉思。
如此浅薄的思考并没有持续很久,一如在他起身后仓皇逃窜的黑色暗影。处理完内部事务后,他乘坐滚梯去往购物城八楼的一家奶茶店。只要来到这附近方圆一百米内,他一定会被自己的循规蹈矩所吸引到这家面积小的有些过分的奶茶店。他只爱且必须喝这家的某一种奶茶,像“吃饭时要用筷子”或者“出生时要剪断脐带”一样,“到购物城附近一定要去喝某一家的某一种奶茶”是一种仪式感的表明。奶茶店的服务人员并不会像街角那家人迹罕至的咖啡馆一样记住他一定要喝的某一种奶茶,他想可能是因为这地方人来人往的太频繁且自己又没什么能让别人记住的特质导致的。如约取到了泛着苍白琥珀颜色的奶茶后,他以一种僵硬的姿态乘坐滚梯到购物城一楼,然后走向不堪重负的大门。这个时候想让人们眼神中流露出来一点什么有趣的东西一如白日见鬼,因为这是人们肚子空空但为追寻进食时间的准确而漫无目的游荡的一个小时或者四十分钟。他并不很饿,于是通过旋转门走到更大的外部空间去,坐在路边的道坎上吮吸那某一种奶茶。上瘾似的,他放弃对本能的抵抗,又开始解剖道路上的人群—他的技巧并不高超,因为他总是联想到脱离实际,脱离被活体解剖的那群人而跑到遥远的过去和未来。他像一面可悲的镜子,永远站在过去和未来之间,嘴里还不停嘟囔着对现在的赞美诗。奶茶的甜腻开始将他生吞活剥,他兀地感觉到大难临头:他看起来貌似不太属于这样的一个时间和地点。他在傍晚六点零三分出现在购物城旁边马路的道坎上,一如洗衣机在午夜两点四十一分出现在火葬场旁边马路的路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