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知我意
一
那日,南风吹来了零星水汽,也吹来了陈国的迎亲队。
浩浩荡荡的人群,奢华无比的轿辇,还有奏彻云霄的乐曲。
我承认那是我见过最气派的婚礼,所有人都面露慕色,道我寻了个好人家,而我却没有很开心。
我是北梁的三公主,名唤梁依依。
香苒苒,梦依依。
此番大阵仗,就是要迎我嫁入陈国,至于婚配,我不知道。只是听母妃的意思,我算是顶着质子身份的和亲公主。因为人们尽知,我是北梁皇最疼爱的女儿,故而成了对方最看重的筹码。
临行前,母妃跟下了城楼,千叮咛万嘱咐,好似要在这时候把这辈子要说的话都说完。我明白的,一旦踏上和亲之路,便是再也不能回头。作为公主,身不由己,事不顺意便是我的宿命。
二
一路颠簸,我看着离我越来越远的梁宫,心里愈发沉静下来。为了北梁百姓和乐,为了天下太平,牺牲一个我,倒也很值得。
几日后,我终于到了南陈,当今天下最强盛的国家。隔着帘幕我都觉察到他人追随的目光,众人唏嘘议论,吵嚷不停。
落轿后,有个姑姑让我带上面纱,自然是不能让别人看到我的容颜。
我所嫁之人,是当朝太子。之前的迎亲不过是个过场,过几日在皇宫里的仪式才是重中之重。
东宫,我再清楚不过了。我的哥哥梁璟便是北梁东宫太子,这里权谋斗争深似海,稍有不慎便会跌入尘埃。我想,他应该也像哥哥一样吧。
每日板着脸看折子,总有忙也忙不完的事情。至于少有的闲暇时的消遣嘛……便是陪他一屋子的妃嫔侍妾。
其实不是姑姑跟我说,我要去陈宫的大仪式,我还以为我会做侧妃的。
一进宫,便有两排整齐站列的丫鬟向我问安。接着就被人带到我的寝宫:溪月阁。
这里很显然是精心布置过的,因为我闻到的香料都是我以前宫里的味道。我怕黑,夜里要点灯睡,为避蚊虫,便习惯在床上放置一木几,摆上两盏灯。我看到那张几乎与我从前睡的,一模一样的床后,我还在心里暗暗赞叹布置人的细心呢。
过了会儿,太子侧妃来了。
她一上来就拉住我的手,我下意识的轻推开。她以为我胆怯,还笑了笑。其实这是我接触过太多阴险狡诈的人,才产生潜意识。
“殿下这个人性子寡淡,妹妹不要被他吓着了。”
“殿下不喜欢话多的人,本宫听说你们北梁人性子直爽,有时话也有些过激,妹妹要好好学学这里的规矩,免得以后闯什么祸事啊。”
她还说了好多话,我都一一应下。心里则在默默地说:殿下不喜欢话多的人,可见你不怎么受宠了。我们北梁的规矩也学得很好,说话过激那是些大将醉酒才莽撞的,哪有你说的那么不堪……
日落下,侧妃已经在这里一下午了,可能她以为太子会来吧。
可惜了,溪月阁的小厨房正忙着学做北梁菜肴,今日是不开灶了。正要被拽去侧妃宫里用膳,李主管便来“劫”人了。
我被传去了殿下的宫殿,其实离我这里很近的。
皓月宫,三个大字高悬。
三
见到太子那一刻,我整个人都傻了。
他察觉到我的神情,笑了笑,把我带到了饭桌前。李主管让人下去,自己也面露一丝不解。他从未见殿下对别的女人笑过。
我恍然知道为什么我宫里的所有布置都能“搬”到这里,因为我面前的这个人,从前在我宫里是个侍卫统领。
“木羽?”
他笑着应声:“这么多年不见,三公主还记得我。”
我脑子飞快的转动着,没有留意到他那双人人皆道寡淡无情的眼,正带着满满笑意看着我的一颦一蹙。
“都说三公主聪慧,孤看也不过是个小呆瓜。”
他敲了敲我的额头,道:“孤那时去北梁是受皇命暗查楚王叛国一事,事成后孤想在北梁多呆一阵,所以便留了一年之久。”
我想了想,外人都说我是淑慧有礼,其实只有我宫里人知道我的真面目。这位木侍卫便是我顽劣时的主要欺负对象,现在看来可真是大事不妙。
我的脸白了些,连忙跪下给他赔罪。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我自此要长跪不起。后来他叹了口气:“孤娶你,一是为了与北梁笼络关系,二是因为孤真的心悦你,你大可像从前那般悠游自在,不要被这里的规矩束缚了。”
过了一会儿,我自己又站了起来,小心翼翼的对上他的眼睛。
“那......你不许和别人说我以前......欺负你的事情。”
他笑着拢我入怀,我浑身一震,脸颊染了淡粉。
四
大婚那日,从宫门口到大殿一路铺着鲜艳的红色地毯。人人庄重沉稳,好像这里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落轿后,我被三四个大姑姑扶下,远望高阶之上站立的人,他的眼其实一直都深邃,此刻我不知他是开心还是不开心,我看不明白就对了。
礼成在最后夫妻对拜,交杯饮酒。他带着我向陈王陈后以及太后一一行礼,他们似乎都挺喜欢我,或许,是更因为喜欢他们的太子吧。
回宫后,东宫内摆宴。一众皇子公主贵族都回来,而我早已撑不住劳累,在寝宫里歇下了。中途侧妃来看望,但被太子的人挡了回去。
晚宴上,我静静的吃着我吃不惯的东西,几口下肚,胃便翻滚。太子让人送我回宫,顺带着让小厨房给我做了饭菜。我一个人在房里,开了一小坛酒,也不是借酒消愁,我就是想家了,我好想抱抱母妃啊。
后面我醉得不省人事,只隐约听到他低声斥责。夜里他低声安慰我,在昏沉之中我们圆了房。尽管我还是觉得痛的紧,困睁不开眼还是一个劲的掉眼泪,好像还骂了他。
第二天起来时,太子已经上完朝回来了。大概想来打探打探昨夜的情况,侧妃带着东宫其他小妾来溪月阁向我请安。
可我都还没起床,她们硬要进来,我的人竟也没有拦住。若在我梁宫,硬闯者早已人首分离。
她们一进来,便看到我凌乱不堪的床榻,当然还有睡意未消凌乱不堪的我。
一早这么聒噪,我竟来了脾气。冰冷的视线扫过进来的一行人,最后停在为首的赵璇侧妃身上。
“不是说稍后吗?你们这样闯进来,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
气不过三秒,我头昏极了,加上夜里被人折腾,现在真的很不舒服。
“娘娘恕罪,臣妾不过想来看望一下您,想着您......身体许会不舒适。”她再看了看我,目光大概是停在脖颈上的红痕。
我轻咳了几声,注意到后面几个女子。她们的礼数还不及侧妃,脸上的不满和不悦表露无遗。
“后面的是......”
赵璇笑了笑:“这两个是殿下的宠妾,月儿和溪儿。”
我的宫名为溪月,怎么会这么巧?
头上的痛意再次出现,我裹着被子头埋在膝上,一旁的姑姑立刻下了逐客令。哪知赵璇不大想离开,说要来伺候我。
谢天谢地,陈栩生回来了。他听到溪月阁的吵嚷就已经不快,再看到床上的人小脸泛白,眉头紧锁就更烦躁了。
“参见殿下。”那几个女人立刻安静,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坐在床上看了他一眼,他会意让我不用下来行礼。
“孤不知你们这么不识礼数,太子妃有令,你们竟敢抗令不遵,罚三月俸禄,禁足一月,无旨不得出宫。”
那几个人灰溜溜的跑了,而我也终于倒在床上。
陈栩生扶我靠在他身上,喂我喝了碗补汤。
“不想见就让她们走,以前不是很会这么做吗依依公主?”
他语气带着嘲笑,我撇了撇嘴:“我怕惹到什么人,给你添麻烦。”
“从前你给我惹的麻烦还少吗,哪次我没给你解决好?”
“你再笑我!!我就不理你了。”我拒绝张嘴喝补汤,他依旧温柔而充满笑意的抱着我。
没人见过太子殿下这么温善的一面。
“不笑了,谁让我娶了个娇蛮公主呢。”
五
我嫁来后,殿下大都在我这里歇息,故而我没过多久就怀上了第一个孩子。当时正是朝中局势动荡的时候,他不能总是来看我,每次来都叮嘱我要好好休息,这样生的小宝宝才能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
只可惜,我一防再防,终究没有躲过那些女人的毒辣手段。她们竟敢下药滑了我的孩子,我只记得撕心裂肺的痛和我随之沉落的心。是赵璇,就是她。我和殿下说了,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那样难为情的神情。
赵家有兵权,眼下的时局,太子不能得罪她。
我懂了,顿时变得不哭不闹,那才是他最重要的东西。皇宫无情,东宫更是冷漠。
我失去的不止是孩子,还有我最后的单纯,最后的希望,以及对所谓真情的期待。
他们说我净给殿下添堵。于是我变得沉默寡言,来人问候我都道一切安好无需挂心。
他们说东宫不得无后。于是我让李主管轮番安排后院的女子前去伺候。
他们说我不识礼仪。于是我再次学起陈国繁重的礼仪,变得端庄华贵。
我变得不像从前的自己。我不再是纵马狂奔,拔剑挥舞的,他喜欢的依依公主。
我成了他眼中,最普通且千篇一律的存在。
六
两年后
新皇登基,我成了陈国皇后。
他说后宫不缺人,没有办选秀。
当时的赵璇是璇妃,之前那两个宠妾,溪儿有了孩子,是庶长子。所以她封了溪嫔,月儿则是贵人。
察觉到我态度变了以后,他已经很少来我这里了,但他也极少召见其他后妃。
直到后来丞相之女在宴会偶然冲撞了陈栩生,他忽然找到了从前的感觉,对白洛洛特别宠爱。
连跃四级,成了白贵妃。
再后来,北梁灭国了。
是被陈国铁骑踏平的。
那一天,好像皇宫里四处回荡着我的绝望的嘶吼,他不敢来找我。
兴许他根本没有过这个念头。
我大病一场,把所有人拒于宫外。包括他,我曾经深爱的人。曾经,是早在北梁的时候,这本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情,堂堂公主喜欢一个侍卫。现在看来,荒唐的是我,一个亡国公主,奢望着最强国国君的爱。
“皇后无子,目无君臣。
况北梁国灭,念及夫妻之情
废后,封北梁郡主
择日遣返。”
这道圣旨来的突然,我听说他发了两道圣旨,前脚把我废了,后面白贵妃就成了新后。
我在陈宫的喧嚣里,渐渐远离了本就不属于我的热闹。他们站在城楼看着我,我忽然觉得很自在,呼吸的空气都是甜的。
我曾经也是个多快乐的公主啊。
想着,我拿出了我最爱的剑。
在宫门外,向他们舞了一曲。
在北梁时,我靠这支舞一举成名。
陈栩生也见过。
舞毕,我向他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随后我割断了一撮头发,被风吹散了。
北梁郡主
多么羞耻的称号
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他被白皇后推搡着回去,而他终于是被拉走了。
我看着那无比熟悉的背影,在身旁宫女低声催促我离开时,将这柄剑插进了心口。
血飞溅,染红墙。
宫人尖叫,而我在笑。
我看到他回头了
我也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他甩开白皇后的手冲了下来
他抱着我不停的叫我依依
他说他放我走是给我自由
他说我是他一生挚爱
他说他很想和我有孩子
他说他很对不起我
他一直给我道歉,让我撑住,太医马上来了。
“陈栩生,你没有错。”
“作为帝王,你没有选择。”
“作为弱国公主,我身不由己。”
“来世,你做小侍卫的时候,我再欺负你。”
这是我对他说的最后的话。
他哭的很大声,正如我那日得知北梁灭国一般撕心裂肺。
南风又刮起来了
它温柔的把我的魂魄
吹回了我的北梁
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