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她长着一张长长的脸,哦,就是那种不讨人喜欢的马脸。她的头总是往左上方仰着,于是顺带着,她的眼睛便总以一种不屑的神气打量世间万物了。尤其当她与你对视时,便自然有一种虚尊降贵的气势。
她讲话时总是慢条斯理的,配上她的眼神,每次不得不与她面对面,我都感觉芒刺在背。她一开口我便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倒计时,内心狂叫着:“十、九、八、七、六……”渴望快快摆脱这种心灵的凌迟。
她是家庭主妇,与村里其他众多主妇不同的是,她是真正的家庭主妇,只需宅在家里,而不必去田间劳作。因为她的丈夫是“工人”。此“工人”可绝非今日之蓝领工人,而是手捧金饭碗、吃皇粮的、区别于泥腿子的、有城镇居民户口的身份金贵的人!
她在做姑娘时便曾发下宏愿:此生非“工人”不嫁。我不知她的底气从何而来:她的父母都是耙田地的,往上推三代也无一例外,全是实打实的庄稼汉;她本人貌不惊人,连中人之姿都算不上;有些女人相貌也许确实不怎么样,但胜在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动人心魄,而她与此全不沾边;还有一类女人,凭借一双巧手、一颗玲珑心,能将家里家外操持得井井有条,可她也没有让人佩服的一技之长。总之,无论从什么角度看,我都没看出她的惊人之处,可她就是抱定不嫁“工人”、宁可出家的志向。
皇天不负有心人!她最终在30高龄(那可是上世纪70年代,不是晚婚成为普遍现象的2020年代)这一年的年底,嫁给了因女方悔婚而拖至同样高龄的、我们村里一个高人一等的“工人”。
我一直在几十年以后,在她尊贵的丈夫下岗了以后,才知道她丈夫“工人”身份的含金量。唉,其实他就是一个有城镇居民户口的尴尬的城市边缘人。
长大了以后,我猜测她那种瞧不起农民的心态,是导致她做出种种不能以常理看待的匪夷所思的事情的根源。
她憋着一股劲,一切都以压倒众村人为目标。
她丈夫是工人,村人皆农民,她赢。于是她在村人面前的太太架子端得那叫一个足。
她是工人的妻子,村妇们则是农民的老婆,她赢。理所当然地,她从不曾拿正眼看过众村妇一眼。不过,天生抬头望天,要正眼看人或许也并不容易。
大约因为我妈妈性格刚强,从不看她脸色,更不会配合她的演出,我们家荣幸地成了她的头号眼中钉。从此,她的主要压制对象从全村她看不上的农民变成了我家。
我不曾上过一天幼儿园,她女儿在城里上幼儿园,她赢。
在我8岁的上半年,我爸爸才开始对我进行启蒙教育,而她女儿已在城里读了好几年书,已认得不少字,她赢。我在她眼中顺理成章地成了蠢笨无双的又丑又土的小妞。她常常用自己在扫盲班识得的几个字来考我,可惜我虽起步晚,偏偏记性却好,她考我一次输一次,气得够呛,眼睛从此更往天上翻。
我8岁下半年上小学了,她女儿7岁。按当时规定,她女儿得一年后方可入学,她冲到学校对我们的夏老师破口大骂:“我们是‘工人’的女儿!我们是独生女!国家都发补贴的!你必须让我女儿上学!否则你们其他人也别想上学!”夏老师被她骂得泪流满面。她天天定点来闹,最终她如愿以偿,女儿与我一起上了一年级,她赢。夏老师在她眼中不过是一个没有居民户口的可以任意轻贱的代课老师。
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毕业,我与她女儿竟一直不是同班,就在隔壁班,所有授课老师都是相同的。她要么直接询问,要么旁敲侧击,可惜从老师那得到的关于我与她女儿孰优孰劣的回答总是让她不满意。但她有一个强大的值得今天所有为人父母者学习的优点:在她眼中不存在“别人家的孩子”,她仍然逢人便说:“我们是独生女,我们是有证书的,国家保护的!”用居民户口和独生子女证碾压她眼中下贱的农民子女。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因为她,才萌发了强烈的认真读书的念头。但就算不是完全因为她,至少也是一大诱因。我把她的种种丑陋行为归结为没文化造成的恶果。(虽然,以后的岁月中,我知道了,人的品质并不因受教育程度的高低而或优或劣,文化水平低的道德高尚者比比皆是,而文化水平高的卑鄙之徒也并非绝无仅有。)我常常想象若她接受过正常的教育,就一定能树立正确的三观,就不会以自己所处的农村为耻,就不会鄙视农民。同时,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她自己也是农民,也是农村户口,她这不是连自己也一块鄙视了吗?上世纪90年代,中国曾出现过一件现在的人难以想象的事,那就是花一到几万块钱买一个城镇居民户口,如此一来,可以招工,可以领补助。这大概也反映了当时农村户口的低人一等,这一社会现实是否正是她鄙视农村户口的原因呢?只是没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她迫不及待为女儿买的户口,如今竟不如农村户口吃香了。她鄙视了一辈子的农民,奋力挣脱了一辈子的农村户口,竟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我忍不住为她拘一把同情的泪。
她是滚滚红尘中的一朵奇葩,茫茫人海中遇到她,从前我以之为耻,今天却反而觉得幸运。人生很神奇,有时候一个不相干的人,一件不足道的事,竟能影响我们命运的航向。这个意义上讲,我竟感恩她当初的咄咄逼人与不可理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