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石油大学南京财经大学红山学院我心灿烂(小说)

第九十九只小纸船2

2018-09-28  本文已影响42人  黄龙河

3

下午的情景,打死我一百遍也忘不了。

草草扒拉几口饭,我就去刷牙。这时奶奶嘟哝一句问我怎么这时候刷牙,我跐着奶奶的话茬子随口诌一句说我牙疼,老师说的刷刷牙就不疼了,啥时疼啥时刷。换了衣裳,在镜子前照了又照,我发现我的脸成了毛红布。镰把勾着筐系,一下的把团筐扔在脑后。

出了门,觉得太阳特别的明亮,风也特别的柔和,大概一千年里也没有过这样的好天气。路人显得特别的可爱,都好像跟我有亲戚样,真想跟他们打个招呼,向他们问好;一只受伤倒地被蚂蚁围攻的蜻蜓,我的一个不起眼的举动使它冲出了重围转危为安半沉半浮地飞走了;脚旁一棵弯折的毛谷草,用叶子捆扎捆扎,使它重新高昂起毛绒绒的头颅;一只死了多时已发臭的懒蛤蟆,我把它弄到一棵苦楝树下,埋一个小坟堆,然后再插一草棍……人一高兴,是不是就喜欢做点儿好事呢?我自己都有点不认识自己了,我奇自己的怪,我兴自己的奋。

黄集其实不是集,只是一个普通的村庄,说它普通也不普通,黄集的木梳、篦子彻底的走向了天下,是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差不多每个家庭都有一到两把,搁现在不申请个非物质文化遗产你还能睡着觉么?听说眼下,没几家做的了,不赚钱。奶奶一只篦子用细线绳子盘了几个道子,活像历史书上竹木简插图。我劝过奶奶不止一回,让她扔了,奶奶不说舍不得,只说这篦子和你一般大,你出世那天下午买的,桃木的梁,能辟邪,吉利。

我的念头入脱缰的野马,胡乱踢腾起来。见了红衣女孩,问问黄集有没有木梳篦子了,托她买两把,当然要最好的。她家要是有最好不过,就说奶奶最喜欢她家的,叫捎几把回去,钱么当然要给,不但给,还要多给,最好加一倍,女孩要是问你为什么要多给我钱呢?就不跟她解释只对他笑,看不出来么这答案在笑里写着呢。再说啦,世上的好多事是解释不清的,越解释越糊涂,不解释反倒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和女孩商议,建议她叠一只大一点的纸船,把木梳篦子装纸船上,二人一起放水面上,再你吹一口气我吹一口气使它启动,最好轻轻吹,一下的吹使劲吹还不把船吹翻了。最好让她先吹,为了表示对她尊重,为了……

为了啥,你这孩子,慌得跟报孝样?

这里死了人,子女必须腰系麻辫子,头戴白布帽子,裤管扎白布条子,赤着脚跑着步,前往亲朋好友家通知。途中还不准歇息,一路小跑,样子紧紧张张慌慌忙忙又悲悲戚戚。这叫披麻戴孝,简称报孝。

一声毒骂,把我的游魂从漫无边际的荒野里猛拽回来,与一个人撞个满怀。这是个塔样的男人,左额头一个乒乓球大肉瘤子,肉瘤子上一根黑毛旗杆样立着,肩背一贴撒网,腰系鱼篓。我没回话,只心里说,不跟你这人一般见识,忙忙的,泥鳅般打他胳肢下出溜了。虽说有这么个遭遇,天地良心,整个讲那天心情挺好的,我到底见到了红衣女孩。

光鲜成一面旗帜的女孩你说漂亮不漂亮?呼呼啦啦哗哗啦啦地飘,耀眼鲜红,把空气都染红了,连小鸟的歌声也流淌着嫣红。

面前出现一条蓝带子时,我正好望见了这面旗子。

蓝带子就是西淝河。甭忘了她的庄子就在凹字河湾的落笔处,我从东往西正好顶着河的走向,她就在拐角处飘呀飘的,一下的招引我兴奋起来。

你是来送小纸船的么?!你是来送小纸船的么?!

既有疑问又非常肯定的,我像她准星里的猎物,一下的被击中了。她就站在离有三四间屋子远近的地方,脆声问。不知哪一点暴露了我的行踪,真弄不明白。

此时此刻,她没给我寻思的机会,直觉脸被火烤样。有次烧锅,制不着火,歪头吹火,浓烟滚滚时,噗的一声火窜出来烤了脸,就这样。我断定脸红了。

你咋知道我是送小纸船的?你是未卦先知,还是钻我肚里的蛔虫?我只是这样想的,打死我也不敢说出来。

从头至尾草草打量便立马收束目光,我怕把她看毛了找骂找挨。奶奶说,有一回骚羔看一个大闺女,直钩着眼看,眼光如拉绷绷直的钢丝,直把人看成周身的火气满脸的怒容,啪啪两拳给他弄个乌眼牛。

穿一件红色汗衫,圆领白口,粉色的裤子短到膝盖,标准的剪发头衬出清秀的气质。她打了一个手势,我很快读懂了。她让我跟着她往前走,沿着河岸。在一个废弃的渡口,我们停下了。她倚在一棵柳树上,把脚浸到河水里,立马,水里生出两棵粗壮的白葱。又一会,一群小鱼密密麻麻的争抢着去叮咬那两棵白葱。

你知道的,我叫雨荷,她突然对我说,我就喜欢这样,痒酥酥麻乎乎的,你呢也喜欢这水这鱼?

我没有张口,只微笑。其实说喜欢或者不喜欢挺容易的,可是我就是不想说。这还用问么,河边长大的孩子有几个不喜欢水的鱼的?

有风过来,河水随风漾过来,淹到了她的膝盖上边。她伸手拢拢头发便抬头看天。天净净爽爽朗朗亮亮的,像用河水淘洗三千遍,蓝得叫你发憷。偶尔她把目光像抽青丝样抽回来,去追逐打头顶上空掠过的鸽鸟,有时侧脸看我,一看就是老大一会。弄得我真不知自己姓啥名谁了。我们说话不多,甚至我们连小纸船的事提也没提,可我看得出来,我们都很愉快。

往后,差不多每个周末我们都见面,有时在周六,有时在周日,还是那片河滩,还是那棵老柳树……我们还是没有提起小纸船,好像几千年前就有了默契,谁都不能首先打破那份宁静和美好样。其实,都明白的,是小纸船使我们相认相识,小纸船就是渡陌生过那边去的桥。时间真是个魔术师,在它的变化中,我们无话不说,可是……在第四十九次见面时,小纸船终于又摆在我俩面前。

你知道我为啥要和你交往么?雨荷忽闪两只会说话的眼问。

我没马上回话,只顾看她的眼,汪汪的,似乎有水要冒出来,生动异常。我忽然想起,有一次老师在我的一篇作文后的批语:语言生动……那么,生动就是好看么?我想应该是吧。

你知道我为啥要和你交往么?她又重复了刚才的话题。

不知道三个字刚出口,就后悔了,本想说我知道的,谁知道鬼使神差竟吐出这不争气的三个字!我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于是使劲拧了一下大腿来了个自我惩罚,世界上有比你还笨蛋的人么?拧在大腿上,难受却明明白白写在我脸上。我敢说,雨荷注定是一个不折不扣特别细心的女孩,她及其准确地捕捉了我写在脸上的文章,并而且读懂参透了基本含义。

不舒服么,你?

她把手伸过来一下的捂在我额头上。我感觉,她的手温软成一抹绸缎,像奶奶的手,像娘——天地良心,我还真没有享受过娘抚在额头上的感觉。不知是刚才我使劲大了,还是她捂疼了,眼泪竟出来了。

有点烧。

像春天燕子穿过柳丛后的呢喃,像秋季豆地边蝈蝈的吟唱……接着,她做出了一个胆大包天的举动——伸出两节才出水的藕节似的小臂,轻轻往她胸前揽我头,然后用眼贴在我额头上。

奶奶说,小时候,发烧了,娘就这样给我试烧,用眼皮。那话语,那音声,好像用蜜糖水浸泡了一百年,又仿佛溽热难耐时吹过来一股凉风,你不能不感觉到异常的甜蜜,格外的惬意。

此时的我,似乎乘上了一驾白云的轻车,高高在上,敞开心胸,张开浑身的毛孔,感受这世间的美好。风是甜的,空气是甜的,天上的云是甜的,河里的水是甜的,一下一下拂拭水面的老柳的枝条是甜的,连周遭那些绿绵绵、翠生生的草也是甜的……我沉浸在无边无际美丽的感觉里,她却完成了一系列我根本想象不到的动作。

她把一方手帕,叫河水浸透了,绞去八成水,再轻轻敷我额头上。然后扶我头仰靠在柳树上,口中不住地轻轻吟唱:

风起了雨下了

荞叶落了树叶黄了

春去秋来心绪起伏

时光流转岁月沧桑

不要怕不要怕无论严寒或酷暑

不要怕不要怕无论伤痛或苦难

不要怕不要怕

……

那天,我做了一个长长的、甜甜的梦……

在第五十次见面时,她告诉了我答案。

4

疯娘——我娘的出名不仅仅在下湾这大大小小十八个村庄。凹字型的出口就是一个硕大丰满的喇叭,我家的所有丑闻就是通过这个大喇叭,传遍了全世界。

疯娘有个活得憋屈的儿子,这还用唠叨么,儿子就是我。幼年时奶奶的几巴掌把我的记忆,定格成前后两个部分,我有了屈辱感,于是就有了第一次放学路上的报复。

说实在话,对付一个骚羔的儿子我还是有绝胜的把握,至于对付许许多多像骚羔和他儿子那样的人,我连个屁都算不上。更要命的是他们不怀好意的目光和幸灾乐祸的议论。走路,我总是昂首挺胸器宇轩昂的,可紧贴着那层薄薄的皮肤下面,就是自卑得要命的血肉!与人说话,我总是高声大嗓的,好像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下湾有个特别了不起的人,那个人是个英雄样,但骨子里却不折不扣百分之百的自惭形秽猥琐非常。

齐强的娘快不行了,肺癌晚期,班里号召每个同学为齐强娘在黑板上画一幅画,画什么都行,以示安慰和祝福。有画竹子松树的,有画小鸟蓝天的,有画绿叶红花的……每幅画完成都有一阵热烈地掌声和来自心底的欢呼。我画的是一只皂荚。我知道皂荚是祛痰止咳,开窍通闭,杀虫散结的,很适用齐强娘的病。我在画旁写上皂荚两个字,并用小号字标明功效、祝福语之类。我放下粉笔,站在讲台上并不马上走下来,我在等待热烈的掌声和发自内心的欢呼,可是我失望了。好像正在舞台上演戏的我,突然间被扒去了所有衣服样难堪至极。我咬紧下巴克制住愤怒和屈辱,我准备自己下来回到座位上。瞬间我就生出一个刻薄的想法:等这个同学画好了,我也不去鼓掌欢呼,谁叫你给我难堪的呢?要知道我连一个掌声也没有得到啊!一闪念的尾巴还没完全从脑子里抽去,就听有谁喊:

什么玩意,像个屎橛子,这也拿来祝福?

哄——哇——一阵笑!

这还不算,他还变本加厉得寸进尺:没有母爱的人咋能表现对母亲的爱?瞧他那疯娘,整天着……

像一条胡吣乱咬的疯狗,我没让他继续下去,我一步跨下讲台冲到他面前。我肯定愤怒了,但我压了又压愤怒的情绪,声音低沉地:

请你再说一遍!

同时我把两只手关节握得啪啪乱响,像警钟,像子弹,像突兀而至的暴雨……静,有时也是一种力量。他退缩了,像只乌龟。我擦身而过想坐回到位置上冷静一下,用思想的筛子过滤今天的是与非。可是,为什么非有可是呢?不知哪根筋强势得很,硬把我往回拽,车转身,挥拳头,朝他鼻子狠狠砸去。顿时,满世界的灿烂血光……

三天后,奶奶把从鸡屁眼里抠了三年的钱,全部赔了人家的医药费。

这是我第二次跟人打架。第一次就是七岁那年下学路上教训骚羔儿子,哎,不提了,他都得紧症死多年了,我都十好几了。事后的我,老想一个问题:怎么雨荷她有未卦先知的本领?

她说我眼睛里有一股子气。我说人要是没有气还不是死尸一具?我拎来奶奶逢年过节杀鸡的例子,把鸡脖颈的毛选几下,然后割断气管……没气就死了。她反驳我说的不是你说的那种,你眼里有股子怨气,积多了,攒够了就变成怒气;再积多了,攒够了就变成狠气;再再积多了,攒够了就变成邪气;再再再积多了,攒够了就变成毒气;要是出不来,窝心里就把你自己毒死,要是出来了就会把人毒死?

她教我化解毒气的办法,一是用河水洗,一天一次,还不能间断,无论酷暑严寒,还是雨雪霜晴,都要坚持。二是拿泪水冲,也是一天一遍,也不能中断。想想伤心事就使劲哭,一哭就淌泪水,想想高兴事也哭,有个成语叫喜极而泣么,没有高兴事想办法制造,但有一点咱必须先说清楚,没有伤心事咱不能制造,只能接受,记住了!

我发誓,我肯定不打半点折扣按她说的去做,可是我自己就不明白怎么她说的我就言听计从了?我是她的跟屁虫、应声虫,还是看上去存在,而实际上抓不住的影子?不管怎样,我认了。她说话好听,轻婉温柔;她举止高雅大方,总穿那件红衬衣,圆口白领……她向我介绍过她的家庭,爸妈,还有她,三口之家。她说她家从酒泉搬来,就是三大航天基地之首的那个酒泉。中国唯一的载人航天发射场就在那里。

爸爸是一个科技工作者,因了一句搞科技的不如演戏的得罪了领导,领导要他检查,他来了个干脆:辞职投奔几千里外的姐家。有什么错么,检查?演一个戏几辈子都吃不完,一辈子窝在戈壁滩弄不好的话连个老婆都养不起,更不用说养育子女了。面对生活的压力,他不可能高尚下去,于是……也许这是权宜之计,也许这是最终的决定。雨荷发誓跟爸妈在一起,不管面临多大的困难,人不能没有爸妈。爸妈就是你的根,没有根你怎么发芽、你怎能发芽?她说她很无聊,没有玩伴,没有朋友,更没有知己。爸爸说,你不是喜欢小纸船么?我们那儿只有戈壁沙漠,没有小桥流水,你玩得不是照样快乐、随意?你用一根红线绳子,牵着自己制作的小纸船,满世界地航行扬帆,沙漠戈壁不就是你的江河湖海?不就是你的鸥鸟翔集的黄金岸?桨声咿呀,涛声依旧,成群的鸥鸟围着你打旋,雪白的浪花裹着你的笑脸,渐行渐远的白帆牵扯着你的念想……还叠小纸船吧,你会绽放你的心怀和笑脸,你会找到你的朋友和玩伴,会的,不管他是小孩,还是老人;不管他是富翁,还是乞丐;也不管他是虫鱼,还是草木……

要是碰到坏人怎么办,爸爸?

聪明的人是不被坏人左右,只能左右坏人;孩子。

只要谁把小纸船送回来,谁就是可信赖的,孩子。

风把它吹来,也信赖?

是的,也信赖它。

虫把它拱来,也信赖?

是的,也信赖它。

鸭子,瘸腿的鸭子?

信赖!

蚂蚱,掐去翅膀的蚂蚱?

信赖!

四处漂泊的云,不期而至的雨,还有……爸爸?!

敞开你的胸怀,把一切包容,你就很快乐,孩子!

是的,爸爸,咱们回去好么?

好吧回去,孩子,我知道你想说啥。

长大了,我的爸爸。

对,俺们都长大了。

……

我和爸爸都哭了。这是我们来到大姑家的第二天。我叠了一只又一只小纸船,爸爸说总有一只扯满了篷帆,载着企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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