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与夏天,往日与故园
大约半个世纪以前的爱尔兰,在一个叫做拉思莫伊的小镇上,一场葬礼正在举行。逝者艾琳•科奈尔蒂夫人是一个富有的寡妇,生前居住在广场4号那所大宅里。送葬的人群里,混进了一个挺无辜的外乡人:业余摄影师弗洛里安•基尔德里,打算来拍几张照片的他,偶遇了这场葬礼,也邂逅了为他指路的埃莉•德拉汉。
《爱情与夏天》中译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2012年10月出版期待情焰似火的罗曼史的读者,可能会对这本《爱情与夏天》(Love and Summer)的开篇颇感失望。不过,若真换做名实相符的二流言情,则绝对是一种损失:因为这本薄薄的书册和它的作者,都是当代世界文坛绝对不可错过的风景:
威廉•特雷弗(William Trevor)是爱尔兰文坛的元老,被普遍认为当代英语文坛最伟大的短篇小说家,冠上“爱尔兰的契诃夫”这样的显赫名号。他曾三度获得惠特布莱德奖(Whitbread Prize),五次入围布克奖,而最近一次,便是这部《爱情与夏天》。
1928年,特雷弗生在一个名叫柯克(Cork)的城市,双亲都是中产阶层新教徒,父母的婚姻很不幸福,少年时代也相当漂泊。那时的他,很讨厌这种颠簸流离的生活,不过成为作家以后,这段经历便成了他人求之不得的财富。从都柏林圣三一学院毕业以后,特雷弗成了一名雕塑家,不久结婚成家,离开爱尔兰,前往不列颠。
三十岁上,特雷弗出版了第一本小说,不过并不成功。36岁时,他的《老校友们》(Old Boys)获奖霍桑顿奖,从此便开始了职业作家之路。每天天色未明时,特雷弗开始工作,午后的时光,他莳弄花草、与妻子小酌,直至暮色降临——就这样,消磨过半个世界的悠长时光,酝酿出长长短短的杰作。
已于2016年底去世的特雷弗《爱情与夏天》是他第14部小说,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中叶的某个时候”,小说的女主角、埃莉•德拉汉是个弃婴,由修女们抚养成人,她的第一份工作,是为一位丰裕农场主、德拉汉先生打理家务,几年之后,她成了他的妻子,过着平静而沉闷的日子。对自己的命运,埃莉感到“颇为满意,除了自己没有孩子这件事以外”。 不过,这种确信,在邂逅基尔德里以后,便轰然崩塌。初次遇见迷路的他,这个羞涩的少妇“注意到摆弄着相机的双手,她自言自语:‘多么纤巧的双手啊’。”接下来,埃莉对那个异乡人念念不忘,他们在杂货店又一次相逢的时候,她寻思:“他们会不会买一样的东西,她自己想买的是Brown & Polson牌子的淀粉,她想知道,他是不是也会买一样的东西。”
两个年轻人彼此吸引,他们羞答答的、笨拙的罗曼史占据了书的大部分篇幅。他们都没有任何的爱情经验、对浪漫游戏的玩法,也都一窍不通。尽管这两个人颇为谨慎,却全然不知,他们被全镇的人多么密切地注视着。
按照传统文学的标准,两人的恋情有违道德:埃莉是个已婚妇人,婚姻给她从未奢望过的丰足生活和社会地位,丈夫是个受人尊敬的好男人,她本该对自己的幸运心怀感激。德拉汉是一个塑造得极为成功的角色,他和善而勤勉,对“所有生长着的东西”充满激情,将大部分的精力投注在自己的土地上。七年前,他曾失手撞死自己第一任妻儿和孩子,之后便困顿在前尘往事之中,无处逃离。
而扮演引诱者的弗洛里安•基尔德里,也并非熟谙情场的卡萨诺瓦,他是个没有经验的浪荡子,犹疑不定的半吊子。他有个意大利母亲和爱尔兰父亲,他的双亲充满欢乐,为了爱情和魅力而生活。像菲茨杰拉德小说中的那些夫妇,一辈子都在为他们那些艺术家朋友们举办宴会,在他们眼中,无论是买下一栋自己无力供养的大宅,任由它陈旧腐朽,还是极度忽视弗洛里安的教育,都根本不是什么错误。所以尽管双亲彼此相爱,他得到的关爱,并不比埃莉多。
他没有继承双亲的才华,深知自己既没有摄影师的天赋,也没有他们浪漫的命运,埃莉的柔情也绝不会熄灭他对意大利表亲伊莎贝拉的爱火——这份单恋自青少年时代便已开始。他只想“延长这份友谊,想让夏日变得如同一首田园诗,等他明白,仅仅以温柔作为回报,并不足够的时候,一切都已然太迟。”
死者的女儿科奈尔蒂小姐,曾经受过很深的情伤(她和一个已婚的旅行推销员有过一段“孽缘”),和胞兄约瑟夫•保罗一同住在广场4号的大房子里。目睹埃莉和基尔德里的交谈后,她便预见到他们的整段罗曼史。不过,她并非棒打鸳鸯的老顽固,而成了这段婚外情某种意义上的庇护者,在埃莉身上,她看到了自己尘封旧情的碎片,通过这种方式,获得一种救赎。
“爱情是一时的癫狂”——这位老小姐这样告诫埃莉。可是,这段在长满薰衣草宅所大门前展开的罗曼史里,没有四目相对的激情四射,没有指尖触碰的热焰似火,反而如此寂寞,寂寞得令人窒息。
弗洛里安问起埃莉的童年,她则更加爱他——或许从前从没有人这样问过吧?“她爱弗洛里安•基尔德里:她无声地自语,在他骑车离开、离开广场、骑往德拉蒙德堡的时候,她又说了一遍。”之后做家务的时候,他的童年便如同老电影一般,在她脑海中无声地放映:“他那意大利的母亲应该是吸烟的吧,一个很高、风韵犹存的女人。”而对弗洛里安而言,最令他心澜起伏的,是踏上埃莉那所孤儿院“空荡荡的楼梯”的时候。两个孤独的人坠入爱河,“他们在脑海中,唱起一首禁忌的歌,疑虑着那是谁,谁又想要抗拒它”。甚至在故事的结尾,德拉汉夫妇在厨房里的谈话,依然没有歇斯底里的指责、词不达意的怒火:
“埃莉并没有坐下,他们谈话的整个过程中,她都站在桌边,手中拿着刀和叉。他穿过厨房,从储物室拿回一瓶威士忌,她就一直默默注视着。他不是个酗酒的男人——这一点,修女们早就审查过,在她来农场之前,就向她保证过。他在水池前清洗杯子。”
“我会做点儿吃的。”她又说了一遍
……
特雷弗的小说,都带着一种压抑着的绝望,但那些以英国为背景的小说里,这份绝望带着一丝现代气息,人物漂浮在都市污秽的上空,与自然与历史的连结都被割裂,那种虚无缥缈的生存状态,近似于米兰昆德拉笔下“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而以爱尔兰为背景的那些小说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它们不受时代局限——或者可以说,沉溺在时光里难以自拔,小说的主角们若想要为未来求得一丝确信,必然会被过往的沉重无情碾碎。
《爱情与夏天》以葬礼开篇,背井离乡结尾,带着趋向死亡的冷寂,表达了特雷弗一如既往的判定:生命,被死亡的阴影消耗。小说里的每个人都想抛弃如影随形的过去,却没有人能够如愿。弗洛里安卖掉房子,烧掉自己的笔记本,离开爱尔兰,即使他对自己的目标,只有一个模糊的想法——“可能是斯堪的纳维亚吧。”德拉汉努力摆脱自己的过去,每天都特意从事故发生地绕开;更别提科奈尔蒂小姐和那个洞悉一切却茫然无知的疯子奥彭·雷恩。
而埃莉本没有什么过去,但嫁给了德拉汉,便等于嫁给了那段往事。不幸的是,对她而言,未来同样渺茫。做他的妻子和做他的仆人并没有多少不同,虽然她那么深爱那个葬礼上的年轻人,眼前的选择却如此苍白无奈:要么背弃生命中所有有恩与她的人,和一个没有家园、没有未来的人一起走;要么留下来,永远活在死亡的阴影里,尽管这个阴影,和她毫不相关。
最终那个有着一所荒废的大宅、微薄的收入和艺术家的梦的摄影师,卖掉了房子,烧掉了自己的照片和笔记,前往斯堪的纳维亚,继续骑车远行。埃莉是否会随他远走,则是书中最大的谜团。当基尔德里在夏末离去,“爱尔兰最后的遗迹,从他那里夺去了,它的岩石、它的金雀花,它那窄小的港湾,那远处的灯塔。他凝眸注目,直至大陆完全消失不见,唯有阳光在海面上雀跃。”
对弗洛里安而言,爱尔兰是他爱如骨髓、却永远无法拥有的、被诅咒的珍宝。他和它的故事,如同旧笔记本里从未写完的小说提纲,还没开始,便已结束。怀乡并非垂垂暮年的专属,而在于回乡不得的无奈,就像那些尘封的笔记,烧得去笔迹,烧不去灰烬。弗洛里安的惆怅迷惘,就是特雷弗的难以释怀,纵使相隔的只是圣乔治海峡的一水碧波,依旧填补不了心灵里缺失的沟壑,对家园的怀念,如同拉开的手风琴,戚戚哀诉,绵绵不绝。而故园,就是那个为了自由、为了未来,不得不离开的地方。
《爱情与夏天》并非特雷弗最好的小说,却无疑是他倾注了最深的情结。早已放下刻刀的他,字里行间仍改不掉鞭辟入里的犀利;波澜不惊的行文里,涌动着从未舍弃的激情和热望。阅读它们,会想起王尔德剔透的冷嘲,乔伊斯隐忍的慈悲——去国离乡五十年的他,也终归烙印着凯尔特人独有的冷眼热肠。
真正的佳作,未必独辟蹊径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毋庸匪夷所思得令人瞠目结舌。真正的大家,可以是处处似曾相识,却绝对不落俗套。看似闲心似水的行文、信手拈来的字句,却能成就出令人怦然心动的精致。
比如《爱情与夏天》。
比如威廉•特雷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