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秋的房子
郝老爷子坐在桌前,从纸袋里抽出一份拟好的协议:“你们看一下,没问题就签个字。”
季秋接了过来匆忙看了两眼,回身递给了儿子延法说:“这个我不懂,你认真看看。”延法看了一遍,把手中的烟掐掉抬头扫了眼郝仁说:“你同意吗?”
郝仁起初没有说话,她的妻子樱束一旁急忙用胳膊捅他说:“问你呢,说话呀?”
郝仁低着头靠在椅背上嘟囔一句说:“我没意见。”
延法听后腾地站了起来,破口大骂说:“你们还有点良心吗?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老人家的两套房子,一套大的几百平米的复式新房给你们了,八九十平米的老房子你们还抢。你们还要不要脸!”说着,就要挥手上去揍郝仁。
季秋赶紧把儿子给拦住了说:“有话好好说,可不能动手,房子没人命要紧。”
郝老爷子也站起来冲延法嚷道:“房子是我们老两口的,协议是我草拟的,跟郝仁没关系。你有本事冲着我来。”
“从今天开始我再叫你一声爹我就不是人!妈,我们走,不谈了!”延法说完,拉着季秋走出去了。
这是一家重组家庭。季秋年轻的时候,爱人病逝了。为了有所依靠,也希望延法不受欺负,季秋经人撮合与郝老爷结婚了。当时的郝老爷没有工作,季秋在大型国企工作,通过自己的人脉将郝老爷调入本单位,是一名工人。
郝老爷家境贫寒,育有一儿一女。季秋与郝老爷将一儿一女含辛茹苦养育成人。长大后,儿女没有工作,季秋舍着老面子求着上司先后将儿女和儿媳、女婿调入本行业。季秋自己的儿子延法没有给母亲添麻烦,他考上了北京的大学,继而留在北京工作奋斗。
季秋和郝老爷结婚更多是因为支撑起一个家,搭帮过日子,两人的精神世界相差甚远。季秋的前夫原是高干子弟,自己是县长的女儿,两人看书作诗,情投意合。几十年前,在那个年代,女人守寡是很难堪的事情,也是会被人瞧不起,容易被欺负的。为了延法,她决定再婚,选择了郝老爷。但是,没想到这样的选择让几十年后的今天后悔不已。
季秋是个懂礼知面识大体的女人,她知道身为继母会让他人另眼相看。为了不让郝老爷的两个孩子受委屈,让他们从内心上接纳她,她特此疏远些延法并告知延法缘由。对待郝老爷的两个孩子,她视如己出,做饭洗衣、接送上下学,做着每一个母亲对孩子都做的事情。
现在,孩子们都长大成人工作了,季秋和郝老爷都退了休,在家安分过日子。郝老爷看似是朴实的工作,说话憨直,平日里话也少。但是人勤快,做饭干家务都是一把好手。玩魔方玩得很好,可以玩出六面同色。因此,大家都觉得郝老爷其实是挺聪明的人。
郝仁工作忙碌,经常被外派出国,一去便是半年或一年。妹妹家里有了小孩,无暇照顾父母。延法虽也有妻室孩子,但依旧担当起照顾二老的重任。二老便随延法在北京生活,直到延法的孩子入学需在市内二环以里不得已租房住时,二老才回到老家自己生活。但延法放心不下,隔三差五还总是回去看望二老,给二老买些东西,陪他们聊聊天。季秋对于这样的生活是很知足的。
突然一天,季秋给延法打电话,说郝老爷身子不舒服,想去北京查查。延法二话没说,和爱人开车拉着二老找了北京最好的医院进行检查。检查的结果是,郝老爷子疑似患了癌症。郝老爷已经七十余岁,怕他有精神负担,大家都瞒着他得癌症的事,只说是不打紧的病。
病情告知了郝仁,郝仁说自己在国外工作,没有办法回来照顾父亲。爱人樱束也说自己带着孩子已经很累了,确实无暇再顾及父亲。妹妹也说自己照顾家人孩子很辛苦,对于照顾父亲这件事心有余力不足,可以提供经济上的支持。
季秋见状没有多说什么,跟郝老爷说就住在儿子延法的家里,一是照顾方便,二是看病方便。延法也同意。这段日子里,延法和爱人照顾着两个老人和孩子,按时带郝老爷去医院检查。得知有位老中医医术高明,特意约了时间带着郝老爷驱车数百里求诊。不知道是不是老中医开得药起到了效果,两个月后再复查时,疑似癌症病状消除了。
郝老爷的孩子知道后都很高兴,说要尽儿女孝道接父母回家住,延法也欣然同意。季秋更是高兴,觉得儿女终是内心接纳自己的,难得有了这片孝心。只是季秋此时年事已高,开始有了老年痴呆症的症状。
季秋回忆说,曾经有几天,儿女待她很好,喜欢带她出去玩。开车去了一两个地方,会有穿着制服的人让她签字按手印。具体纸上写得什么内容,自己并没有细看也记不得。季秋说这些的时候,延法没有在意,想着母亲可能是因为老年痴呆症在说胡话。
一日,郝老爷让延法回去一趟,说是两人都年事已高,需要把名下的两套房子安排一下。两套房子,一套是八九十平米的旧房子,一套是两百多平米的复式新房。这两套房子都是单位依据工分先后给二老分的房,季秋的工分居多排名靠前,对分房起到了主要的作用。房本上都写的二老的名字。
郝老爷提议说自己有一儿一女,而且都名下无房,儿子又无房住,希望季秋和延法发善心将两百多平米的大房子让给他们,八九十平米的小房子在二老百年之后给延法。事实上,自大房子分下来后,郝仁一家始终在那里居住着。季秋和延法对此没有异议,他们并不是唯利是图的人,觉得郝老爷说得亦是合情合理。
郝老爷拿出了一份提前拟好的协议,让季秋和延法过目后签字。协议上只写了将大房子赠予郝仁的转让协议,对于小房子的事情并未提及。延法说没有写小房子的赠予协议,签字不妥当。季秋却埋怨起了延法:“难道你爸还能出尔反尔不成?是你的房子跑不了。”郝老爷也一旁说:“今日有些仓促,只写了大房子的协议,小房子的还未来得及写。你们先签着,我写好了就给你们拿过来。”
季秋听了这话急忙回应说:“没事的,不急,我们先签了。”说着,就抬手签了字,签完了又催促着延法签字,别让人家看着犹豫寒了心。延法是孝顺儿子,对于母亲惟命是从。何况郝老爷向来敦实憨直,说话定不妄言。延法思量一下,也抬手签了字。
签完后,只见郝老爷从旁屋出来手里又拿了份协议说:“拟好了,你们看看没问题就签了吧。”这之后,便出现了文章开头的一幕。关于房子的事,两家就这样谈崩了。
事后,延法听说,郝老爷癌症好了之后,其儿女担心他身体有恙突然离去,在分房问题上怕吃了亏,便动起了房子的念头,敦促着郝老爷和季秋谈分房的事情。郝老爷起初是有良心底线的,也不愿及早谈及房子的事情,却因此被郝仁告上了法庭。
郝老爷和其儿女看到与季秋和延法就小房子问题谈判未果,便诉之法律,通过法院进行了房子分割。法院判大房子归郝仁所有,小房子进行平均分割。理由是,季秋先前与郝老爷一家签署过房屋转让协议,上面有白纸黑字的签名和季秋的红手印。那就是郝仁一家带着季秋玩的时候签的字、按的手印。
此时,季秋和延法才明白了一切,自郝老爷癌症治疗后,郝老爷的孩子便急于分房要房,设下了一个个圈套,并最终得逞。法院只依证据做事,不讲情理。虽知季秋在单位苦干一辈子到头来无房可住、无家可归,但仅表同情并无办法,因为法院只依据证据说话。
被人戏弄了,房子没了,延法很是懊恼。季秋因为老年痴呆的缘故,时常忘了此事,即便想起了也记不得来龙去脉。但就这样认了命,延法堵在心里有些闷得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爱人看着心里也不是滋味,两人商量着去单位反映情况,希望通过组织手段能得以解决。
大型的国企单位,信访制度还是很严密。门口有保安守着,一般人不得入内。前台交了身份证签了字,会有信访室的人将来访人员带到僻静的会议室聊天,做了个记录,简单了解情况后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事我们只能从道义上和对方沟通,没有办法或制度进行命令要求。这些应该诉之法院解决,不属于信访的范围。”
延法说:“法院已经判了,这种结果对我们很不利。但法院依据的证据,是对方哄骗手段得来的。”
“法院既然已经判了,我们更要尊重法律的决定。作为单位,我们没有权利去更改。”信访人员说得头头是道:“近几年因为家里人分房引发纠纷上访的人员很多,我们回复都是法院渠道解决。如果反映的问题涉及到职工违法违纪了,我们可以配合调查解决,但是这类问题只能是规劝和建议,没有任何强制措施。”
季秋一旁听着时而明白时而糊涂,但总是不忘感谢单位工作人员的接待。出了接待室恰好遇到了樱束,延法和爱人不客气地上前质问,季秋便在一旁说:“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要吵嘴。该吃午饭了,樱束和我们一起去吃吧,我请你。”听了这话,延法和爱人是气在心头又哭笑不得。郝老爷和郝仁及其妹妹,对于分房的认识基本是比较客观的,也并没有想独吞两套房的意思。只是这樱束刁钻刻薄,能得绝不让,所有事情都是她一手策划。当面质问时,她便又说得轻巧:“此事与我何干,我没有参与,有什么事找郝老爷去。”但郝老爷若不依她的意思行事,她便在郝老爷和郝仁面前一哭二闹三上吊,连邻里街坊都知道这些事了。
两套房子就这样拱手让人,季秋明白的时候想这事堵心,延法也心有不甘。于是,一家人又数次三番地找了郝仁和樱束单位的领导和部门负责人,但都是过问、同情,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最后一次去是去了郝仁单位的总部。找到了单位的领导时,对方正在接受采访;另一位领导便以干扰公务为由,要求安保人员将季秋和延法带走。
到了安保部,安保部的人员报了警。警察来了说:“不要再寻衅滋事,否则以违反治安管理条例处理,会被拘留的。”延法说:“老人是这个单位的退休职工,在这个单位干了一辈子了,分了两套房。到现在,尽然没有了自己的房子,无家可归。我们只是来表达诉求,希望单位教育职工能促进这件事能得到一个好的解决。几次的信访,都草率打发了,无论是面谈还是发送邮件,都石沉大海没有反馈。如今几个月过去了没有音讯,我们迫不得已来这里面见领导说一下这件事,这也是没有办法了。”
“今天的事到此为止,你们不能再在这里干扰公务。现在跟我回去做笔录,我也会联系对方相关人员做笔录。这样大家都不为难。”说着,几个警察敦促着季秋和延法离开。
当走出大门的那一刻,眼前炽烈的太阳烧烤着大地。院子里集中着许多安保人员似押解犯人一样目送着她们离开。季秋回身看了一眼曾经工作的大楼,门上方金光闪闪几个大字:为人民服务。季秋孤独消瘦的背影让延法看着更加心疼:“妈,我们走吧,房子不要了,跟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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