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
我每天上班的方式是坐公共汽车。七点起床,洗漱完毕七点半,吃完早点七点四十,然后从家出发到附近的公交站牌等车。
今天是我上班的第365天。
车里还是像每天一样拥挤,司机每到一站就站起来喊着让大家往后去,好让他关上车门,人随着汽车的惯性被愰的东倒西歪,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好像在埋怨别人搭了自己家的顺风车。
我被人群挤到了公共汽车的最后面,不过抬起头刚好能绕过前面人的肩膀看到她。她果然又出现在了这趟公共汽车上。
我偷偷地望着她,她痴痴地望着窗外,好像车里的拥挤与怨气与她毫无关系,我并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但这的确是一张很精致的脸,小巧却白皙,只化了淡淡的妆。她依然穿着那身深蓝色的毛呢大衣,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衫衣领,毛呢大衣很长一直到小腿,盖住了里面的黑色西裤,脚上穿着黑色的尖尖的高跟鞋,头发向后盘起来。这样看起来很高,虽然她本身也不矮,但很有气质,我突然觉得有点像制服诱惑。
我感觉到自己的嘴角在微微上扬,舌头不自觉的舔了舔嘴唇。我急忙收回眼神,四下瞄了一眼,应该并没有人注意到我,我这才想起刚才的举动有点像色狼。不过我不是,我只是觉得她很好看。很安静。
我知道她要在哪一站下车,我还知道在下车前她会一直这样痴痴的望着窗外。这23天里我每天上班都会遇到她,她总是以这样一身打扮出现,目光安静的望着窗外,好像在看什么,也好像有什么心事。当车终于停在了这座城市的中心医院门前。她的目光也终于从窗外收回来,她好像终于忘了刚才的心事,似乎突然之间又想起了什么。她竟然回过头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慌张的把头扭向窗外,胆怯的躲开了她的目光,其实我并不确定她是在看我,但我注意到自己好像脸红了一下。本来还要四处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我此时的慌张与狼狈,需不要需要低下头躲一躲那些令人讨厌的眼神,却看见她已经下了车,模糊的身影很快躲进了路边的松树后面。我忽然心慌意乱起来,惊慌失措的推开挡在前面的人群,在车门就要关闭之前最后一个钻了出去。
身后响起一片呜嗷叫骂声:“傻逼啊!”
我已经顾不上搭理车上那些骂我的人。我忘记了自己要去哪,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半路跟着这样一个并不认识的女人跑下来,可我也忘记了究竟是要在哪一站下车。
我很快追上她,为了不让周围的行人有所察觉,我始终保持着与她大约五米以上的距离,像个行人,很自然的尾随在后面,她也似乎一点儿没有察觉到自己背后有一个男人的目光正紧紧的盯着她。
我一边盯着眼前的这个姑娘,一边在靠医院旁边的药店花50元买了一个白大褂,刚走出几步就看见前面又有一家药店门上赫然写着:白大褂30元。
“草”。我心疼的摸了摸钱包。
她已经进了医院的门诊部,我只得加快脚步紧跟上去。
门诊大厅里的人很多,多数人手里都攥着几张类似检查单或不知道什么东西的纸四处张望或者步履匆匆,偶尔中间有身穿白大褂的大夫或护士走过。挂号窗口排成长队,好像超市门口在打折,取药窗口走出来的人手里都提着一大袋子药,有的两袋,我差点以为他们是来购物的。
我眼看着她进了门诊大厅,可等我进来的时候却只能看见人头攒动,深蓝色的毛呢大衣没了,白色的衬衫衣领没了,被遮盖住一大半的黑色西裤没了,黑色的尖尖的高跟鞋也不见了,我一时间慌了神,像跟丢了妈妈的小孩儿在大厅里转起了圈,但我只能焦急的四处张望,这才发现深蓝色的毛呢大衣有很多,白色的衬衫衣领也不少,穿着像黑色西裤的腿在来回的走动,黑色的尖尖的高跟鞋遍地都是。唯独那张精致的脸和那种特别的气质看不到了。
“shit!”慌忙之中,我发现英语不及格的我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记住了这个单词。虽然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觉得目前这个情绪好像很适合。
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我突然看见在药房前面的电梯口旁边围着一群人,我好奇的走了过去,透过人群的空隙看见一个中年男子侧躺在地上,右手使劲的按着肚子,脸憋的通红,家属在跪在地上手忙脚乱的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有围观的人说快扶起来送到急诊却不见有人动手,期间有两个年轻的护士从旁边走过,其中一个用胳膊碰了碰另一个,然后两个人边走边朝人群这边看了一眼,又见怪不怪的把头扭过去低声说着什么,很快便在前面的拐角处消失了。
我看了一眼电梯,突然想起什么,对了,现在是上班时间,这里楼层都很高,她一定会坐电梯。果然,我在对面的电梯门口前看见了她的身影,虽然她背对着我,但我相信那一定是她,我绝不会认错。这些天的每个早上我都能准时的在那趟公共汽车里看到她,穿一样衣服的人有很多,梳一样头型的人更多,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一张上帝赐予你的精致的脸,更不是谁都能学来那种与生俱来的气质。整容也不行。
电梯门开了,我随着人流挤了进去,为了不引起她的注意,我顺着空隙钻到了最后面。电梯要停在9楼的时候我看见她开始向门口挪动,等她一出去,我也随后跟了出去。
这是一条很长的走廊,我前方的头上挂着一个醒目的牌子:血液科。
等她从更衣室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换好了一身护士装,整洁干净,一尘不染,和刚才不同,现在的她看上去更加的清纯可人。而此时的我正身穿白大褂,戴着口罩,在走廊尽头一个楼道的角落里盯着她。这里的视线很好,能清楚地看见她进了哪一个病房,因为电梯省时省力,所以楼道里很少有人走过,没人会认出我。
她来回的穿梭在各个病房之间,手里时而拿着药瓶,输液器,还有我不知道是什么的液体。她体态轻盈,温文尔雅,可每走一步都让我都觉得摇曳生姿。气质是一种神奇的东西,看不见却存在,衣服同样奇妙,虽然看得见却能营造出看不见的气质。我痴痴地看着她,就像她在公共汽车上痴痴地看着窗外,可能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但也依然收不回这目光。这份看起来枯燥乏味的工作,不知道像她这样的姑娘是否喜欢,是不是也会心生抱怨,她抱怨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呢?是不是也会嘟嘴卖萌,抱着自己床头边的小熊打她几拳,如果事情更糟糕呢,那她是不是也会哭,不知道她落泪得时候是什么样子,估计不会再打小熊了吧,说不定最后也只是沉沉的睡去,任眼泪浸湿枕巾。我沉浸在悲伤地情绪中不能自拔,同情心莫名其妙的泛滥,勾引的眼泪直在眼圈里打转。可我却看见她正在对着一个迎面走来的病人笑,她笑得很开心,我看出来她是真的很开心,因为那并不是一种出于尊敬或工作职责所表现出来的僵硬表情。原来她是很快乐的,她活着本身就应该是快乐的,因为一切都没有想象的那么糟,打针和换药在她的眼里并没有变得机械乏味,疼痛与鲜血也没有让她变得冷若冰霜,而救人生命却使她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存在的价值,这份职业对她有着不一样的意义,她就应该像个白衣天使一样。
我终于听到了他和病人说话,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说话的声音,温声细语如春风沐浴。告知病人做好准备后她便拿着药走进病房,我也开始不由自主的挪动脚步,我透过病房门上的窗口向里面望着,她面带微笑的将药挂在了输液架上,然后弯下腰安抚病人开始准备打针。但这个病人看起来似乎烦躁不安,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好像很不愿意配合,旁边的家属不知在劝告什么,过了一会儿病人终于不再说了,安静的躺好,将胳膊伸了出来。她蹲下身子开始为病人扎针,而此时我突然看见那个刚才还烦躁不安一度反抗的病人嘴角竟然开始微微上翘,这人怎么还笑了,真是奇怪,我也盯着他跟着嘴角上翘。但是这个笑容怎么看起来这么让人不舒服呢,好像有点……邪恶。
不对!这人是要报复!我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我瞪大眼睛盯着这个人的脸,他的表情越来越明显,越来越邪恶,越来越肆无忌惮,他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针头刺破皮肉的疼痛,他已经不在盯着自己的手,而是盯着她的脸,依然保持着那种邪恶的笑。而她依然低着头,认真而专注,丝毫没有察觉到异常。快抬头啊,这个傻姑娘,我站在门外握紧了拳头。而此时,我惊讶地发现,这个人的右手竟然从一边举起了输液的针头,我感觉到我鬓角两侧的汗珠随之滑了下来,他身体突然向前,就要将拔出的针头刺向她。
“快躲开!”我猛的推开门扑了过去,一把将她拉过来抱在了怀里。
“瑶瑶,你没事吧,有没有被扎到,你怎么不小心点儿,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我把瑶瑶的头放在我肩膀上,喘着粗气嘴里不停的念叨:“吓到你了吧,没事,咱们不干了好吗,咱们回家吧瑶瑶,我可以照顾你,我来照顾你。”
她用力将我推开,脸微微泛红:“陈大夫?你怎么在这?”
“我……”
没等我来得及反应,她便拽着我的胳膊急忙往外走。“稍等一下”,她边走边回过头向家属嘱咐了一句。
我被瑶瑶一直拽到了值班室,期间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则直直的盯着她,任由她把我带到任何地方。
直到值班室的门被她关上,她才回过头来。她的眼神充满了疑惑,我不知道瑶瑶为什么这样看着我:“瑶瑶,你这么看着我干嘛,快点回家吧,这太危险……”
“陈沫,我不是瑶瑶,我是张璐,你不认识我啦?”瑶瑶看着我的眼睛。
“瑶瑶,你是不是害怕了,没事,这不是有我吗。你在这把东西收拾一下,我去跟护士长说一声啊,然后咱们回家”我平静的说完,转过身要去开门,突然感觉眼眶发热。
瑶瑶上前一把拉住了我,大声说:“陈沫,我是张璐,我不是瑶瑶,这是血液科,传染病房在楼上。”说完眼眶便红了起来。
“瑶瑶……”
“我说了我不是瑶瑶,我不是瑶瑶,我是张璐,”她近乎喊了起来,眼泪汹涌而出“陈沫,瑶瑶已经死了,她不在了,你清醒清醒行吗,我知道她是被患者扎到感染了艾滋病,我知道她在那段时间受尽折磨,我知道你过得很辛苦,我也知道你很想瑶瑶。”
她不停地抽泣,声音突然变得有气无力:“可我也一样……陈沫,我常常梦到她……我梦到我们穿着一样的衣服,一起逛街……一起吃饭,可能我永远都忘不了她,我也无法体会你的心情,但生活还是要继续,瑶瑶不想看到我们变成这样。刚才我只是让病人帮我拿了一下针而已,他没有想扎我。陈沫,我们应该走出来了……。”
“张璐,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我打开门走出去,早已泪流满面。
没错,我姓陈,是楼上传染科的一位医生,我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七年,今天不过是我在工作这么多年当中最普通的一天,也是我女朋友瑶瑶去世一周年的日子。但今天我好像又看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