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的秘密

电视剧《上海往事》 刘若英饰张爱玲 赵文瑄饰胡兰成

今天要说的，是张爱玲的第一任丈夫、胡兰成的代表作，《今生今世》。其实二零一四年底就看了，一五年时又看了几遍，感触颇大。但一直忍着不写书评……因为觉得单单看过一本书，对作者的了解还不够，半瓶子水就对前人贴标签，实在失敬。于是去年又找来《山河岁月》《禅是一枝花》一并看完，至今年，又将此书再细细看过两遍，现在才敢坐下来评一评这本《今生今世》。

这是一本自传散文，很长。

一般来说这样的长文，不容易让人看下去的。我印象里散文都是一篇篇看的，好的散文每一篇都让人满足。这份满足有时会让人看过一篇后，便放下，等下次再继续。而看这本，却有一种如看小说般，完全被吸住的感觉，让人放不下。

小说能吸引人，往往不是曲折离奇的情节，而是让人欲罢不能的人物。读者关心人物到后面究竟会怎么样，才会有这种好奇心。《今生今世》是胡兰成的散文，也能激起人们对他这个活生生的人到底会有怎样的结果的好奇心。

因为他对这个世界，以及关于人世一切的所思所感，太与众不同了！

与众不同在何处呢？就是这本书里的修辞，常常有宗教的境界。比如，《今生今世》82页：

跟父亲去时，有个亲戚是胡村进去二十里前冈村人，在电灯公司当工人，领我们到机器间看正在转动的发电马达，那样大声激烈，我有点害怕，就像山西梆子“呱呱！”把感情思想都轧掉扫荡掉了，剩下来的只是更纯简且更端然的人。

中国长安出版社2013版《今生今世》

这里有个表述非常让人匪夷所思。是受到噪音的侵扰后，竟然变成“更纯简且更端然的人”。很明显，这并不是一个“普通人”的常规感受，让人不知是怎么写出来的。

大概只有浸淫佛道两教多年的人，才有机会识别出来。这修辞的内在逻辑完全出自宗教体验，请看《智慧成就拙火瑜伽》65页：

再举个例子，当身体不好却又坐在一辆声音很碍耳的车上时，你会更加感到不舒服，此时你可以把那车轮转动的轰隆声，想象转移那声音放在海底轮里面，让能量在那边鼓动增强我们的拙火，拙火是一种佛身能量，即是动能。

海底轮是印度“三脉七轮”学说体系中的词儿，也可以对应到中国经络体系里的“会阴穴”。

会阴穴，是人体任脉上的要穴。它位于人体肛门和生殖器的中间凹陷处。会阴穴与人体头顶的百会穴为一直线，是人体精气神的通道。

通过这两段注解，我们能够明白，在一些理论体系中，海底轮（会阴穴）本身就跟人体的精气神有关。所以将噪音通过“想象”转移到海底轮，可以以此鼓动人体内的动能，让人体的能量得到补充。

这也就是为什么胡兰成听到“轰轰”作响的噪音，却能变成“更纯简且更端然的人”。

再摘录一些非常“宗教”的句子，大家自己品味，静坐时观想一下这字里行间的韵味也很不错：

她走路这样安稳，没有一点夸张，亦只是人与天地为三才，日月丽于天，江河丽于地，而她的人则在天地间，与世人莫失莫忘，仙龄永昌。

原来对好的东西亦要像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落情缘，才得性命之正。

秋天到楼上望见稻田墙外直接天边，一片成熟的金黄色，与村落路亭，远山远水，皆在斜阳蝉声里，如我此生的无穷尽。

天道悠悠皆是人世无尽。

《星岛日报》早在1996年4月26日便刊文说：“胡兰成的散文开中国散文的另一支，其成就是非常高的。”之所以能够开创一种散文的写法，也正是因为胡兰成的文字中，总是能将宗教体验引入其中。而且，这种引入，实际上操作起来是非常非常困难的。

因为有宗教体验且能持之以恒不放弃的人，往往会沉浸在自身宗教体验的快感中，少有表达欲望。

《道德经》：“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为学日益，说的是做学问就是要越做越多。益，指多。为道日损，指修道则是给人生、给生命做减法，要越修越少。损，少的意思。损之又损，即，少到不能再少。以至于无为，才能到达“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可见，修道就是由多至少的过程。佛家也有“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五蕴皆空、四大皆空、空空空——还是求空求无的过程，一路变少。

因此，像写文章发表自己观点这样越想越多、越写越多的事儿，其实跟修道参佛是完全相悖的。大部分真正的宗教界人士，是不会一边修道，一边写世俗的文章发表自己的观点的。（宗教里只有已成就的高僧大德讲经说法，且大多述而不著。）

因此，像胡兰成这样直接将宗教体验引入文字，还不是讲宗教体验的文字，而是将其变成独特的修辞写出来。这不仅仅是文字上的功夫，更是人生境界上的功夫。这是他文字上的另辟新径，而他日常的为人处事，其实也遍布着这种与世格格不入的逻辑。尤其爱情婚姻方面。

他一生前前后后可考的、有意结婚的对象，总共八位。

如果与张爱玲在一起是惺惺相惜的真爱；与小周在一起，勉强算是日久生情；那么与自己已故的同窗的——已故的父亲——的小妾范秀美阿姨在一起就……让人理解不能了。

后来在日本租个房子，还能背着男主人，与人家太太有染……

总之，用见异思迁、滥情、等等形容渣男的词儿来说他，都毫不为过！

然而纵观他这一生毫无节操的感情生活，其实也脱离不了他身上的宗教意味。

道家求纯阳之身，佛教有火光三昧。历来中国的佛道两教的宗教家身上总是带有“火性”的。修心养性修心养性，心在中医体系中便是火。不修火性，不得超脱。胡兰成这个人因不持戒，也无门派，所以不能算宗教界人士。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他本人与他的文字中，确实都深深烙上了“火性”的印记：

暖而无情。

胡兰成的文字有火性，是暖的。当这火不甚旺时，便是他笔下的韶华胜极，岁月静好：

是这样贞亲的人世，不可以有奇迹与梦想，却寻常的岁月里亦有梅花消息，寻常人家的屋檐上亦有喜鹊叫。

随即家里一切又如常，只是多了一个人了，也见她炊茶煮饭，也见她洗衣汲水，但仍觉得她是新人，恰如三春花事过后，随来的四月五月天气，仍是新竹新荷，只觉人世水远山长。

这火旺时，是——

人无烈性，随生何益？

饭罢出来，我关照了四哥一声，就急急趱行折回俞傅村，一路上怒气，不觉失声叫了出来“杀！”

所以，他绝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没有汪曾祺那般简静似水。他是火，烈时也会烧人毁物离经叛道，柔和时，是堂上那一支蜡烛在黑夜散发的融融黄光，新鲜，跳跃。

当然，与火之烈性相比，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更多的还是展示了火性温暖的一面。而古人云：水火无情。嗯，暖归暖，火毕竟是无情的。

有时候，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很好，女人就容易觉得此人喜欢自己。这种事万万不能放到胡兰成身上。他是火，能暖一切靠近他的人，能对一切靠近他的人好。这个好啊，绝不是他的爱！

我与爱玲只是这样，亦已人世有似山不厌高，海不厌深，高山大海几乎不可以是儿女私情。我们两人都是曾想到要结婚。但英娣竟与我离异，我们才也结婚。是年我三十八岁，她二十三岁。我为顾到日后时局变动不致连累她，没有举行仪式，只写婚书为定，文曰：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妻，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上两句是爱玲撰，后两句我撰，旁写炎樱为媒证。

上文是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婚书，划重点，胡兰成说他和张爱玲：“不可以是儿女私情”。与张爱玲结婚的原因是：他的前妻“英娣”与他离异。（要不是自己空窗，是不会跟张爱玲结婚的）

后来在逃亡路上与范秀美在一起。

十二月八日到了丽水，我们遂结为夫妻之好。这在我是因感激，男女感激，至终是惟有以身相许。

与范秀美在一起是因为：感激她……并且感激得以身相许。

且看，这两次恋爱，都不——是因为爱！

如前面所说，胡兰成身上带着的是宗教的火性。之所以强调其是宗教的火性，而不是人间的火，因为宗教的火有烧尽一切的意味，也包括一个人自身的善恶是非。

为何如是说？因宗教人士如果还带着善恶是非的分别，便无法渡人——见了坏人便厌恶，怎么可能渡他呢？是谓四大皆空，连善恶是非也得空掉才可以。

所以为何佛教有清规戒律？其中便有对抗这种善恶是非混沌状态的意思，让佛子不行错事。而胡兰成并未持戒，又带着这种宗教之火行走世间，可知这火能够烧尽一个人心里所有的规则、道德？只能剩下一样东西，便是——真！

胡兰成不爱这些人，在自己的文字里便也不提“爱”字。甚至在《今生今世》里明明白白写到：

我于女人，与其说是爱，毋宁说是知。

另外，明明是自己写的书，却也不给自己的无耻多加掩饰，如此露骨写出来，让后人唾骂。其实还是因为这个“真”字。真的不爱，也是真！

所以，这本书里记录了他一生的八个女人，他一个都不爱。

这可悲吗？

我不觉得。

胡兰成这种宗教氛围浓郁的人，本身也没有在追求人世间的小情小爱。情爱只是他休闲时的打闹而已。他说：

人与人之间的大信，是超越男女的情爱的。

看到没？他并不在乎私人之间的情爱，反而喜欢扩展到人与人、人与世界的仁义。这在神秘学里是小爱和大爱的分别。

小爱，爱自己身边的爱人、亲人、朋友兄弟。

书上未就此事详写，因此不知为何，或许是人生经历造成的，亦或者是天性？胡兰成这个人似乎完全没办法用小爱去跟别人相处。他必须扩展到大爱——爱人，爱自然，爱天地，爱世界，来归纳自己与他人的私人关系。

所以他跟张爱玲也好，任何人也好，分开了总是觉得无所谓。自己与别人好了，也毫不愧疚。反正大家都是人，都还活在这个地球上。既然分开了，就让我们化做天上的两颗星，遥遥相望，各自洒脱吧。这其实也是《庄子》里的：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

所以，像他这样无牵无挂的人，行走世间对普通人来说，真是太危险了。如果不是拥有相同三观的人，很难制服他性情中的这份“宗教之火”。所以他的第八位也是最后一位伴侣，既是叱咤上海滩的黑帮大姐大，同时也是位佛教中人。

且看《今生今世》后面所提到的关于佘爱珍的文字，但凡涉及她的，全部都是与宗教故事有关。比如：

吴太太（佘爱珍）有一次真惊险。租界巡捕因误会冲突，像她的坐车开排枪射击，她随带的一个学生子报表被弹而死，而她竟安然无恙。

胡兰成描述的这一段，如果用日常思维理解的话，就是说她运气好。可是如果代入佛教逻辑的话就会发现，这其实是拐着弯称赞佘爱珍，品格高！如果看过《西游记》原著，便会知道高僧大德如唐僧，身边除了孙悟空等人，还有另一队人马暗中保护，第十五回：

只听得空中有人言语，叫道：“孙大圣莫恼，唐御弟休哭。我等是观音菩萨差来的一路神祇，特来暗中保取经者。”那长老闻言，慌忙礼拜。行者道：“你等是那几个？可报名来，我好点卯。”众神道：“我等是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各各轮流值日听候。”

这里讲的是一个人如果德行比较好，会吸引一些善神庇护左右。《地藏经》中也有，其第一品：

有一婆罗门女，宿福深厚，众所钦敬；行住坐卧，诸天卫护。

所以说，胡兰成虽然没直接夸她，但是通过这个情节的展示，暗示了佘爱珍就像《西游记》里的唐僧和《地藏经》中的婆罗门女那样，宿福深厚！

后面又讲：

她母亲说过，一个人只要心思正，子弹会来避人。爱珍想今生没有做过坏事，今天如要死于非命，那是前世的事。她坐汽车里端然不动，玻璃的碎片飞溅得她一身……

古语云，菩萨畏因，众生畏果。

佘爱珍这样，遇见子弹飞来先想的不是“好害怕呀”，而是先想到今生好像没干什么坏事，那就爱咋咋滴吧！这正是一个大菩萨啊！其实胡兰成专门拣选之后，所记下的佘爱珍的人生经历，都很佛教……她出生在一个条件不错的家庭，成长过程中人生出现了困难（被迷奸，并未婚先孕），但她完全不像普通人那样害怕、自责，反而坦然面对，笑傲江湖！啧啧啧，不得不说，从人生境界上来看，胡兰成跟佘爱珍还真挺合得来。而且胡兰成有过那么多女人，佘爱珍也是这些人中，唯一一个不爱他的。

《今生今世》中有提到她见张爱玲写信给胡兰成，借书。她还帮胡兰成策划把张爱玲追回来：

她只管催我劝我，要我与张小姐陪个小心，重新和好。她说她要写封信去也劝劝张小姐，当真她就写了……她这样的真心真意，我问你不吃醋？她道：“吃醋看地方，你与张小姐是应该在一起的，两人都会写文章，多少好！”

爱情是占有，而像她认为自己老公跟前妻比较配，还要去帮忙撮合一下。这不是爱情，是义气啊，是大信啊！前面胡兰成也说：人与人之间的大信，是超越男女的情爱的。他一生兜兜转转，遇见那么多沉浸在情爱的关系的女人，最后果然遇见一个同他一样，不喜男女间的小情小爱，也会用仁义、大信来处理亲密关系的女人。于是，多少形形色色的女人都没降伏的胡兰成，在她身边，终于老实了。两人相伴到老呢。

这也算是求仁得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