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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氏”春秋. 第012章》

2018-09-02  本文已影响2人  余心焰

第012章 连书都被花狗叼走了

  光阴荏苒,土改、镇反工作一结束,大规模的扫盲、兴学运动又开始了。罗金人已经满了十五岁,早就超过上小学的年龄,仅管他妈送他去种贵小学报名,也说了许多好话,嘴皮子磨破,口讲得发烫,学校就是不同意收录他。

  人怕出名猪怕壮,这话用在罗金人身上也不为过。只因他从小刁顽,疯得出了名了,半边街谁也不敢招惹他,连他的亲妈、老干爹、老干妈也惧怕他下作,不得不提防几分。

  早在“躲日本鬼子”的时候,曾经就发生这么一件事:

  半边街的乡民结伴而行,逃进五马山冲。一天,鬼子兵进山清剿,把几十号人追赶到一个山旮旯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好挤在一处,敛声屏气,听天由命。

  七月流火,火红的太阳烤得人们浑身冒汗,山地的虫子、蚂蚁、花蚊闻到汗臭纷纷赶来叮咬,让人们几乎没法忍受。就在这时,谁家正在娘怀里吸奶的娃子终于哭出声来,大家毛骨悚然,一时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没想到罗金人这孩子一个箭步冲上去,大喊大叫:“卡死他!卡死他!”。

  他这么一嚷嚷,结果比娃子的啼哭更糟!不仅娃子娘儿俩没了,还死了五个村民都成了日本鬼子枪口下的冤魂。

  好多年后,经过那场面的人见到他,心里还发怵、发麻。

  这孩子的报复心还特别的强。一天,李代由从自家地里摘了一个大南瓜,足的五十多斤,费了一股子牛劲,好不容易才抱回家。一边擦汗,一边对老伴尚为梅笑道:“你不是总嚷着要做南瓜条吗,这个总够了吧?”

  正在煮猪馊的尚为梅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个南瓜,笑得合不拢嘴。她是半边街烤制瓜条的能手,不管是冬瓜、南瓜还是扔下不要的西瓜皮,经她切面条块,烤制成瓜条瓜片,白是白,黄是黄,本色不改,且晶莹剔透,香喷喷,甜丝丝的,看了嘴馋,到 了嘴巴里又舍不得嚼,舍不得咽,直到它自儿化了……,那个味道才叫美死人了。赶上过新年,来家拜年的老人和小孩特别的多,说穿了,其实多数都是冲瓜条干来的。自然,她总是那么大大烈烈,一大把一大把往老人和小孩的衣兜里塞。如今见有这么一个大南瓜,能不兴奋吗?

  当下,她捋起衣袖子,叫丈夫跟她把南瓜抬到钉板上,反复擦洗干净,然后操起刀子就来瓜分。

  万万没有想到,她这一刀下去,瓜是爆开了,随之而来的却冲出一股臭气。她以为是南瓜里面烂了,连声说“可惜!唉,真可惜!”

  “可惜个屌!”在灶火堂忙着添加柴草的李代由说,“这么大个的南瓜还有好几个呢,再加上冬瓜,你要得完吗!干脆砍了喂猪不也很好嘛。”

  尚为梅还真有一点舍不得,她想把烂掉的那部分剔出来,挑好的分片切条。可是这第二刀下去才发现不是南瓜坏了,而是有人下作,在南瓜上开了个小口,往里面塞了人粪尿!起先,李代由还不信呢,他上前一看,看傻眼了,心想,这一定是哪家的孩子闹着玩的,“算了吧,干脆做肥料得了。”他抱起南瓜扔进了屋后的积肥堆里。

  “也真是的!谁家的孩子这么没有教养,暴殄天物,太缺德了!”尚为梅自言自语,突然又想起什么来,因对李代由说,“你再去菜园子查看查看,把成熟的、将熟未熟的、半生不熟的南瓜统统摘回来,免得被糟蹋了。”

  这一句话提醒了李代由,他跑到菜园子的南瓜架下一查看,连声叫苦,跺脚:好几个大南瓜都遭遇了同样的命运!李代由是个男人,要是当年的妈,肯定得下跪下摆。呼天叫地,求天老爷下凡收拾这帮天杀的瘟神。他不会骂人,也恨不起来:孩子嘛,天生就会下作,闹着玩,只不过这回闹得太过头了点罢。还是那句话,扪下来做肥料,还省得开春时漫山遍刨草皮,积肥料。

  他太喜欢孩子了,以致于爱屋及乌!这事他从没对外说,更不许尚为梅张口叫骂。

  然而,秘密很快就被李代由发现了。一天傍晚,他透过极密的瓜叶缝。见有一个人影在自己冬瓜架下晃动,悄悄近前一看,认得是罗金人。“小小年纪,他来这里干什么”?他没有惊扰他,一心要看个明白。只见罗金人正在用小刀片给冬瓜开口子,然后往里面塞东西,很臭很臭的那种……。

  要是换成大人这么下作,李代由肯定会跟他拼命。但眼下是一个孩子,而且是与自己有说不清、道不明瓜葛关系的孩子,他强咽下怒火,悄悄上前,轻轻把罗金人扯起,说:“孩子,你这么下作,会遭报应的,懂吗?”

  罗金人先是吃惊不小,掉头一看,见是李代由,他挣脱身子,诡谲一笑,说:“你欺咱爹,奸咱娘,你就不怕报应?这算什么下作,以后咱还有大作,你等着瞧去吧。”

  才不到十岁吧,居然说得出这种话,气得李代由差点没吐血。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还有旁人也亲眼见过这一幕,人多口杂,事情也就渐渐传开了。人们见了罗金人,指着他的背影,窃窃私语:

  “都说人象种,这小子怎么一点也不象李代由?”

  “兴许是走样了罢,干那事,提心吊胆,能不走样么!”

  …………

    哪个学校是会收录这种学生的?当然理由还是要冠冕堂皇的:年龄!年龄超过了!

  翠姑跑了好几趟,求了好些人,答案是一致的。实在没办法,只好找李琼玖了。

  前面说过,土改那阵子,李琼玖当上了分配员,那还是县委华子明书记钦点的,因为他知道他会说、会写、会算、会丈量土地,这种人才太稀缺了。后来,子明书记又推荐他去县府搞个文案什么的,是他自己不肯去。他说他要留下来办农民夜校。子明书记想,现在正要扫盲、兴教,他能自告奋勇,也为一件上合政策,下顺民心的好事,便让他继续留在半边街,并一再鼓励他把农民夜校办好。

  翠姑也在夜校读书。

  下课的时候,其他人都走了,翠姑没有出门,她说她有事求他。

  “有什么事只管说,能帮忙的我一定会邦。”

  “我想让罗金人上夜校,您看人吗?”

  李琼玖一听,先是皱了一下眉头,但马上回答说:“行!只不过我这里是个夜校,孩子应当去一个正规的学校,接受正规的教育才好。”

  “您也知道,这孩子过了上学的年龄,又不争气,没人愿意收录,只好来求您了。不让他受教育,这么浪下去,终不是个事呀。”翠姑流着眼泪说。

  “这我知道,天下父母之心都是相通的。既然你信得过我,那就让他明天晚上来吧。”李琼玖还送给她一本书:“这是千字文,刚好一千字,专给他的。”

  第二天晚上不等天转鹧鸪色,罗金人背着书包和小方凳抢在他妈之先来了。李老先生光着脚,左手挎着鱼篓,右手提着渔网,正往家里走。他认得前面是罗金人,意外高兴,大步流星赶上来,问:

  “是上夜校吗?”

  “谁叫你来的,来干什么?”

  “不上学呗。”

  “很好!不过不能来得太早,可以在家里帮助妈妈多做些事。”

  “谁愿意在家里憋着,太没劲了。”

  罗金人这样回话,说明他还是小孩子,李琼玖感觉肩上的担子不轻。当下,他带罗金人去自己家玩,还叫老伴炒了个鸡蛋招待穿上小客人,酒足饭饱爷儿俩才来夜校,——就在许家埠的厅屋里,同一个屋场,很近的。

  厅屋正中挂着一盏汽灯,把整个屋子照得通明雪亮。大厅里挤满了人,凳子都是各人自备的。

  李老先生把罗金人安排在最前面坐下,紧接着就上课了。他讲的是他的自编《农民识字课本》,——当时还没有统一的扫盲课本,老师会什么讲什么,——李老先生精于传统启蒙教育,民国政府选定的启蒙教材如《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等等,他已经滚瓜烂熟,倒背如流,但农协不同意他讲这些封建糟粕,他只好现编现讲。

  这天晚上,李老先生在黑色木板上写了“一、二、人、大、天、夫”几个字,然后挥教鞭,一个字一个点着,教大家跟他念,直到大家都认识了,然后才开讲:

  “大天夫这三个字,都是一、二、人这三个字组合而成的。一是代表当时天地还没有分家,盘古开天劈地,一分为二,这二字两横上为天,下为地,当人出现了,天地人就也就构成了三才。一与人合为大。二与人合为天。夫呢,表示人生天地之间,上一点,下一点都无所谓,中间是个工字,就是要多干活,那才叫夫。在家里,有丈夫,有夫人,意思都是指在家里能承担责任、顶天立地的人。”

  他一边讲,还一边做动作,十分生动有趣,让听课的笑得前仰后合,翠姑她们几个妇女连眼泪也笑出来了。

  正当大家听得最起劲的时候,最前排的罗金人卟嗵一声栽倒在李老先生脚下,把老先生吓了一大跳。翠姑赶紧上来把孩子抱起一看,嘴巴里的涎水流得长长的,原来他睡得正香呢。

  李老先生的老伴建议翠姑把孩子抱到她家。先让他去继续睡,下课后娘儿俩一块回家。大家都说这个主意好,也就照办了。

  自那以后,罗金人上夜校的积极性越来越高,母亲不许他跟脚,怎么说都不管用。

  “你去了又不学习,老是睡觉。”

  “我一个人在家睡不着,听李先生讲课只想睡,好舒服。”

  李老先生给他那本书也沾满了油污,这一边吃的正好是回锅肉,沾的油腻更多 ,很有些余香袭人。

  书里有几幅仕女绣像画,他骑坐在门槛上,看了一会儿就犯瞌睡了,涎水不断线的往下流,滴落在绣像上。村里的一只花狗打从他身边经过,先是舔那涎水,而后干脆连书也咬上一角,像跟他开玩笑似的,叼着书本就跑。

  另一个孩子大叫:“罗金人,你的书给狗叼去了。”

  罗金人终于醒过来了,他伸伸懒腰,说:“叼就让它叼去呗,没有李老先生教,它也认不得。”

  罗金人不肯读书的笑话还有很多,一直流传到他孙子这一代……

  究其实,他这么个孩子,原不应该跟成年人在一起读书、识字。把厌学完全当成他的过错,有些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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