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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有常

2024-07-20  本文已影响0人  忙里偷闲20240623

在一个春节还没完全过去的上午,王老太坐在大门前的板凳上,头上缠着白头巾,双手提着一个用竹篮编的、装有炭火的小炉子,腰间脏兮兮的灰色围裙覆于其上。她穿着厚棉袄,但蜷缩的姿势显示她的棉袄和火炉并没有为她提供足够的温度。自从去年天气冷了起来,王老太几乎一直都待在床上,即使床并不够暖和,也鲜有离开房间。食物由晚辈送到床边;床下放着一只有盖的木桶,充当着厕所的作用。她的房间没有窗户,人在里面待久了,对新鲜空气的渴望自然要比常人多些,但这并不是她宁愿忍受寒冷也要走出屋子的原因。

王老太家的院坝紧邻一条不宽不窄的泥巴路。几个本生产队的小孩正在路边玩耍。他们时而追逐打闹,时而点燃几个用自己压岁钱买的电光炮,在即将耗尽的寒假里尽情享受着所剩无几的年味儿。

“鬼胆胆儿些,你们在那里疯啥子,都滚开去耍!” 王老太吼道。或许是火炮的声音惊扰了她,或许他们之间童年与暮年的差距让她难受。

那吼声让小孩子们都怔在了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过了几秒钟,他们便达成共识:换个地方玩儿。他们一道跑开时,两个小男孩还朝王老太作了鬼脸,样子很是俏皮可爱,很难让人生气。可王老太心里却极其愤怒,加上她刚才又扯着嗓子吼,使得她心口出现了一阵剧痛。她真的怕了!类风湿性关节炎折磨了她多年,却未曾令她有过今日的恐惧。但这一次,她知道,这病是要命的东西。这不是什么绝症,只需心脏动个手术而已,医生也说了没什么风险。但她想要渡过这一关继续活下去,就得有人愿意给她承担手术的费用,并且得有人在病床前照顾她。她知道小儿子根本就指望不上,即使这笔钱对他们家而言并不是多大的负担,因为当她一提到想入院治疗时,小儿媳便回道:“你的吃和住都是我们负责的,其他的总该问问大哥他们!”

每当想到大儿子,王老太心中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有歉意,有与日俱增的思念,甚至还有不满与厌恶。但不管她对大儿子的感情有多复杂,她已经两年没见到大儿子一家的任何人了。大儿子两口子常年在外打工。在王老太看来,他们应该回老家过年了,只不过回的是大儿媳的娘家,毕竟自己的孙子放了假也回那里。

阳光拨开了乌云,天空变得明朗了起来。

王老太似乎没那么冷了。她放下炉子,使劲站了起来,然后拿起拐杖,吃力地向前挪动着。关节炎的疼痛让她的右脚有些站立不稳,但还是咬着牙,一蹶一拐地向前走去。她要去见自己唯一的女儿,她的家与小儿子就隔一个生产队。

“妈,你怎么来了?”女儿见王老太到来,赶紧说道。

“我真的是不中用了,以前走十五分钟的路,现在恐怕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

“小弟他们也不送一下!”

“他们下地干活去了,不晓得我要来。”

“他们什么时候再送你去医院?”

“别说他们了。他们巴不得我死了。”王老太语调哀怨,神情落寞。

“骆三儿骂你了?”

“那倒没有,就是说话难听。她也说了,不想出钱跟我动手术。”

“妈,你也别难过。回头我说说小弟和骆三儿。再把大哥找来,看看他们两兄弟怎么商量。”

“你大哥也肯定指望不上,他还在因为宅基地的事怨我。要不……”王老太哽咽了一下,“要不你们出吧?手术一做完我就出院,回家疗养都行。我晓得,花不了好多钱。”王老太还是和从前一样,有什么要求总会直接向女儿表达出来,一点儿也没有要先客套客套的意思。

但她的女儿沉默不语。

“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王老太见状说道,眼神变得尖厉起来。

“妈,你晓得的,我自从在工地上摔了,一直干不了重活。我们还有两个女儿要养。整个家都靠李二,若不是他还做点泥水匠的活,单指望那点儿庄稼,我们生活都恼火啊!”

“可这些年我从来都没让你为我做过什么。”

女儿面露难色,虽然她明白母亲的这句话有多么地偏离实际,但还是忍住了没有反驳,只是平静地说道:“当初我成绩好,却硬要我退学,你和爸好供小弟读书,结果他并没走好这条路。后来,李二要娶我,你们为了给小弟攒钱娶老婆,硬是让李二爸妈掏空了家底。还有你们的两个外孙女,她们两个都读高中了,你可曾给过她们好脸色?你让我们出这个钱,李二……”

屋外摩托车声想起,接着传来了李二的催促声:“可以上去了,他们喊我们早一点!”

“妈,李二下工回来接我了,我们要赶去他大哥家,干脆就让李二先用三轮车载你回去。”

李二将王老太送到了小舅子家的门口,见家中没人,跟她交代了几句后就离去了。王老太在堂屋里坐了片刻后,便又拄着拐杖出了门。

王老太的侄女,也就是她大哥的女儿,就住在同一个生产队,于是王老太在去她家的路上并没有花多少时间。

“大姑儿!”王老太在侄女门口喊道。

“幺妈……”见到王大娘,谢大婶先是愣了一下,回过神后赶紧说道:“快进屋坐。”

谢大婶扶着王老太进屋坐下,并进房间里去拿出糕点、饼干等零食。

“都快两点了,你吃饭了吗?”

见王老太没有作答,谢大婶迅速起身去厨房,将饭菜热了一下后端上桌。

“幺妈,我与瑶瑶都吃过了!只能招待您一点儿剩菜剩饭,你别介意。”

桌上三个碗里装的都是家常菜,有荤有素。王老太慢吞吞地吃了起来,心中泛起一阵暖意,而她在小儿子家也有好一阵子都没上桌了。

“我可能要死了。”王老太突然说道。

“您别太悲观了,上次晕倒不是很快就出院了吗?”

“心脏病!动手术就能活。”

“费用很贵?”

“不贵,但你弟弟妹妹他们都不愿意管我死活。”

听到这话,谢大婶已然明白了对方来意。她没想到欺压了自己半辈子的幺妈会求助于自己,但转念一想,一个跋扈了一辈子、自私了一辈子的人,什么样的无理要求提不出来呢?

“你能看在我和你幺爹把你带大的份上,帮我把手术费出了吗?”

虽心里有准备,但这话还是令谢大婶吃惊。谢大婶从九岁起就跟着幺爹幺妈一起生活不假,但她也知道,他们二人,尤其是眼前这个人,从来就没把自己当成一个亲人来对待,无非就是只需要赏一口饭吃的佣人而已。她没有机会读书,每天面对的就是无穷无尽的农活和家务活;她尽心尽力地照料堂弟堂妹们,可仍然时常被苛责,吃不饱穿不暖是常事。婚后六年,因有丈夫的庇护,那段日子成了谢大婶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但好景不长,随着丈夫的意外身亡,谢大婶又成了王大娘拿捏的“软柿子”。面对对方的蛮不讲理、撒泼欺辱,谢大婶秉着吃亏是福的原则,能忍就忍,能躲就躲,倒也艰难地将女儿拉扯着到了十来岁。谢大婶心里清楚地记得,差不多十年前,也是在这间堂屋里,眼前的人还在对自己破口大骂,极尽折辱之辞,直到上中学的女儿拿刀威胁她闭嘴方才作罢。如今,当初霸道的气势已完全消散,相反,她却请求自己拿钱救命,情形转变如此,谢大婶心中却并无多少大仇得报的畅快,更多的是一种酸楚。

“我听你妹夫说,你家瑶瑶大学毕业了,在政府找到了好工作。这点钱你们一定出得起的。”王老太继续说道。

“幺妈,您知道的,这么多年我一直一个人养瑶瑶。而她也刚参加工作……”

“没有我养你,你早就饿死了,你真的要这么不孝?”

“没有我爷爷奶奶的房和地,你会养我妈?况且你那叫‘养’吗?我妈的每一口饭都是她干活儿挣的!”卧室的门突然被拉开了,谢大婶的女儿走了出来,满脸怒气。

“你咋不找你亲生的呢?这个钱是他们正该出的,不骂你亲生的,却跑来骂侄女,你可真有意思。这个钱,绝不可能……”

瑶瑶!”谢大婶赶紧止住了女儿,表情显得焦虑且为难。

王老太抬头看了看谢大婶,想要继续说些什么,但终没有开口。她轻轻将手中的碗筷放到了桌子上。屋里沉寂了片刻后,王老太缓缓起身,拄着拐杖离去。

谢大婶看着自己幺妈的背影,几欲叫住,但被女儿拦了下来。

“妈,你就是太心软了,你忘了她当年是怎么对你的了?”见王大娘走远后,女儿说道。

“孩子,都过去了,还提这些干嘛?”

“过去了?干嘛?……你在她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好吧!这些不说了,那你出嫁的事呢?当时,他们不仅没有为你置办一丁点儿嫁妆,她还在你出门走远后追着跟你送了一个装破鞋子和锈镰刀的背篼。哪个做长辈的会如此诅咒自己的侄女儿?我还没上一年级就没了爸爸,我为什么要让这些过去?……”

说着说着,女儿哭出了声来。谢大婶见状,赶紧走过去将女儿的脸揽过来贴在自己胸口,滚大的泪珠也一颗颗顺着脸颊落下。

“妈,为什么有的人会堂而皇之地忽略掉自己对别人作的恶?为什么他们会觉得别人会不记得了,会不再在意了?就是因为你们这种心太善良、见不得别人遭难的人太多了,给惯的!”

六七个小时后,王老太女儿和小儿媳报丧的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那哭声显得甚是悲恸,听者无不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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