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岛祭司-20
二十、毒
在后来和黎多斌的联络里,罗素四个人又得知了一个信息:邱天迪在苏州的工作单位。
四个人从大连坐船,游过渤海到达了烟台,准备从烟台坐车去苏州。但是临出发之前,传来了一件令他们每个人都意想不到的消息。
消息来自老家突然爆出的一系列新闻。
特大地震过去之后,在自家房屋变成危房的人群当中,有百分之七八十的人都住进了临时板房里。但是最近的某个灾情严重的地区,有部分几乎一天之中二十四小时都住在板房中的人开始产生了不良反应,他们定义为普通毛病的头痛、头晕、四肢乏力,去医院检查后统统被归结为呼吸道或者肝脏类疾病的前兆,甚至已经有小孩和老人被检测出患上了白血病。事情被闹大了之后,相关政府部门调查发现,这个灾区的板房所含甲醛严重超标,追溯到板房材料的供应商才得知,他们不只将该材料提供给这一个地方,还有周边的很多个郊县城市,政府通过问责制度了解了在购置板房的整个过程中牵涉到的其他部门和机构,并即时跟进了一份详细的关于该供应商的销售地点的名单,谁知名单一出,更是弄得人心惶惶,大家统一称这个黑心制品为‘剧毒板房’。
其实,早在‘剧毒板房’投入到各个地点时,板房里这些无家可归的居民们就曾经申诉过。他们声称,这些板房散发出巨大的刺鼻气味,再加上天气很热,气味更是经久不散,但直到有人查出病症之前,申诉一直都没有得到处理。
新闻报道里的评论员分析认为,没能及时处理板房有害物质超标问题的原因在于,面对这么大面积的破坏,能提供住的地方就已经很好了,天灾而非人祸的事情,受灾者没有理由非的找别人讨一个公道,除非自己可以独立解决居住的问题,可矛盾的是,他们恰好是不能解决居住问题的那部分人,不然也不会全员留宿于‘剧毒板房’。也有其他的观点质疑提出,纵然应该知天命,但人事又是否真的尽到了呢?
当这个恶性事件通过电视和网络媒体迅速的传遍全国时,罗素四个人乘坐的游轮刚抵达烟台没多久,而当他们得知消息后,看到那份黑色名单后,毫无疑问,罗素和傅寒是最担忧的,两个人的至亲自从地震后就一直住在板房里;韦都文也有些紧张,因为大学里的一个室友在地震中也没了房子;除开路世宁,其他人都各自电话联系了家人和朋友,尤其是罗素,他在电话里用严厉的态度反复的强调,要求他妈妈必须快点去医院检查,大家还从来没见过他紧张到这个程度。整个过程中,只有路世宁是无牵无挂的那个人,既不愤怒也不焦虑,而她现在的监护人也并不居住在四川。
或许是因为本身已经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痛了,面对三个更加年长的朋友时,她反而变得有些体谅他们,她自始至终没有说多余的话,怕会引发他们不安的猜想。
在烟台逗留的当天晚上,罗素再次给母亲打电话,确认她的健康状况,好在他母亲所住板房的材料并不来自那家黑心厂商,检查结果没有大碍,但傅寒父母的情况就不那么乐观了。
有时候,人的际遇就像是上帝在掷色子,走的多还是走的少,走这条路还是那条路,都带着随机性。不幸的是,傅寒的父母恰好被分配在了黑心厂商涉足的板房里,吸食了超标的有害物质不说,再加上两个人都六十多岁了,抵抗力弱,经过检查发现,父亲还好,但在母亲的鼻咽部位查出了肿瘤。
得知检查结果的那一刻,傅寒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已经明显受到影响了。他开始不主动和三个同伴说话,都是他们问一句,他答一句,变的像个没有灵魂的机器。
由于从小玩到大的关系,罗素、韦都文和路世宁都知道,傅寒母亲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剧毒板房’可能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是大家也都替他感到不公,为什么最后一根稻草偏偏会选在这个时候出现呢?如果没有地震,房屋就不会被毁坏;如果房屋不被毁坏,就不会有[剧毒板房]这回事了,更何况路世宁的父母也不会...但是现实生活里从来就没有‘如果...就不会...’的例子,人们在大自然面前显得很渺小,在强权面前却也如同蝼蚁般微不足道。
在从烟台到苏州的晚班长途汽车上,傅寒始终躺在卧铺里,背对着大家,不知道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在假装睡觉。
路世宁打开电脑,顺利连接到车上的无线网,开始翻看关于[剧毒板房]的相关新闻,她不小心点开了一则视频,瞬间,寂静的车厢里传来了异常清脆的女播音员的报道声:
‘近日,关于四川地震灾区超标甲醛板房的调查有了新的发现,经查处,相关责任厂商交代了关于出售板房材料的整个经过,过程中涉及十多个部门,目前,这些部门人员正在接受审问,省政府也表示一定会重新妥善安置曾经住在[剧毒板房]的所有受灾群众。此外,我们也专门连线了目前位于受灾地区的本台实习记者,请他来为我们详细讲解那边的情况...’
路世宁把声音快速的调低,但还没来得及快到不让傅寒听到,隔着狭窄的过道,她看见他的肩膀耸动了一下。韦都文从下铺站起身来,提醒她赶紧关掉视频。
路世宁很想安慰傅寒,但又怕自己弄巧成拙,从小到大,她都是被关心、被照顾的那一个,而主要付出这份关心和照顾的人里,首当其冲的就是他。傅寒赶着八十年代的末班车出生,路世宁则是乘坐九零后的班次来到这个世界,那时候,独生子女的政策还在全国如火如荼的推行,大家都没有兄弟姐妹,在路世宁的心里,傅寒几乎等同于她的亲哥哥,虽然有时爱发火,却总是替她遮风挡雨,如果说他和罗素的关系铁到可以穿一条裤衩,那他和她关系好的方式就是可以在一方陷入麻烦和困境时,为对方撑起一片天,只不过这份支撑,在童年时期,大多都是由傅寒来完成的。
路世宁还记得,那一次,他们[四人行]趁医生出门不在,偷偷跑进诊所玩的时候,她一时好奇用手触碰了玻璃板上的一个褐色瓶子,不小心让它失去平衡,掉在地上摔碎了,傅寒也没放哨了,大家看着一地的碎片,心里头很是发慌,罗素领头,招呼大家立马向外逃,岂料就在门口和医生撞了个正着,医生看到地上碎成一片的玻璃渣和药片,揪住罗素的耳朵,要他们几个交代清楚,结果,傅寒主动站出来承担了罪责。
但是现在,老天偏就对他实施了残酷的惩罚...
头顶的节能灯在汽车的颠簸之中发出摇摇晃晃的惨白光线,伴随着车胎和水泥路面产生摩擦时持续不断的噪音,让这个夜晚变得有些漫长。
路世宁望着漆黑一片的窗外,看到的却是玻璃上映照出的自己,尽管光线昏暗,她还是觉得能看出这张脸上现在爬满了愁苦的情绪。
‘傅寒。’
她转过头去,小声喊一声,但对方除了留给她一个背影,依旧毫无回应。
路世宁坐了起来,受低矮天花板的限制,她佝偻着身子,从包里拿出了手机,字斟句酌之后,她编了一条长短信,发给了傅寒。不一会儿,对面的床铺上发出了手机的响声,然而主人还是一动不动。
车厢的另一头开始传来阵阵鼾声,更是扰得路世宁睡不着了。尽管不情愿,父母的样子还是忽然间出现在她的脑际,并随之牵引出了过往的时光里,与他们有关的一切。地震之后,关于父母,她和任何人都是只字未提,但是现在,为了给傅寒以支撑,她破天荒的提到了他们。
天已经大亮时,路世宁才缓慢的睁开眼睛,手机屏幕提示她早已是第二天的上午十点,再过四五个小时,汽车就会抵达苏州。她转过头,发现傅寒没在铺位上,此时,他正在坐在下铺罗素的旁边,而对床的韦都文正在打电话,听内容似乎是在关心那个无家可归的室友。
‘我给你发的短信,你看了吗?’
路世宁的注意力始终还是在傅寒身上。
‘你不用替我担心,等到了苏州,我就买火车票回去。’
他说话的语气不痛不痒的,路世宁知道,这是已经关闭了心门的表现,因为曾几何时,她也是如此。但这样的回应却让她有些不甘心,或许也是因为类似的遭遇太多了,就内心深处而言,她不希望被他排斥在外,在她看来,排斥就意味着否定,她不想再次去承受随否定而来的失败感,哪怕眼下的情形相较过去是十分特殊的。
‘你看一看短信好吗?’
傅寒没搭腔,经过了一晚上,他整个人看上去更加的没精神,眼眶有些凹陷。他坐在罗素铺位的最右边,一个劲的搓弄着双手,好像觉得很冷似的,看的路世宁莫名有些心疼。
生老病死,永远都是人生中最重大的事,相比之下,韦都文和罗素要幸运多了,这让她同时也感觉到了上天的不公。路世宁看着罗素,突然说,
‘你看你和都文姐,多好命,哪像我们……’
下意识的说完了这句话后,她才感到后悔,但毕竟已经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她下意识的埋头,结果正好迎上了傅寒的目光,她从没见他的眼神那么凌厉过。
几分钟后,韦都文打完了电话,把路世宁叫了下来,她也把罗素叫到了自己那边,三个人并排坐在一块,眼巴巴的看着对面低头搓手、一言不发的傅寒,很想劝慰他,但介于他现在的状态,又怕说错话,弄巧成拙。
此时,车上的乘客都已经陆陆续续的醒来,有的人躺在床铺上继续玩着手机,有的人从他们之间狭窄的过道穿行到前方,‘借过...借过...’的语气有着无限疏远的意味。在异乡,没有人有义务得去留心四个陌生人的喜怒哀乐,就像时间不因为人们的悔恨、遗憾、害怕而倒流,大家都要各自朝着目标向前走,只要不被生活消极的一面彻底摧毁,坚持本身也就变成了一种积极。
这个微小的细节,一下击中了罗素记忆里的某块区域。返家的火车上,[火车怪客]也说了同样的话,当罗素经过列车连接处时,刚好看见他站在那里,出神的望着窗外快速略过的风景,一只手的食指和无名指之间正夹着一根燃烧了三分之一的香烟。那个时候,罗素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沉默寡言的邻座这个概念里,他出神时想的内容,会不会和阴谋有关呢,那些事情持续不断的积压在他的心里,恐怕也不好受,但是罗素当时作为过客,有自己的目的地,对于这个陌生人无从去了解。从记忆里回到现在,他才明白,现在的自己有了和[火车怪客]一样的体会。
‘我去前面问问司机,具体还有多长时间到苏州。’
罗素站起身来,穿过了狭窄的过道走到前方,和司机简单的说了几句话。隔着挡风玻璃,他看到一成不变的高速公路,成群结队的大中小型车辆和不停出现的黄色指示牌,突然觉得,像[火车怪客]一样偶尔走走神,也许还能让他更加集中意识想想到底该怎么劝说傅寒。
然而,当他一边琢磨一边走回卧铺时,却听到了傅寒和路世宁的争吵。
‘我是关心你,你别好心当成驴肝肺!’
‘看不出来吗?我用不着你的关心,你先把你的情商练一练,再和我说话!’
‘是,我情商低,但是我们现在同病相怜,我说的都是事实,你不承认也没办法。’
罗素赶紧走了过去,劝傅寒闭嘴,韦都文拉着不依不饶的路世宁,但两个人脸都吵红了,根本听不进去任何劝说。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发生争吵,但双方却能熟练且极尽所能的挖掘对方的痛点,不达目的不肯罢休,激烈的言辞引得车上的其他乘客纷纷侧目。
罗素询问韦都文原委才知道,这起矛盾肇始于路世宁发给傅寒的那条短信,后者在前者的一再要求下看了短信内容,结果很生气,两个人互相争执了起来,至于短信里到底写着什么,也只有他们两个人清楚。
车厢里的一些乘客开始抱怨他们,只是由于受个人修养的制约,没有说出过于难听的话。听着他们把从小到大可能存在的问题全部提出来控诉对方,罗素和韦都文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从中调解。
然而没有从中调解的结果是,他们吵的更加不可开交了。
‘你总是一意孤行,什么时候听过你爸妈的意见,听过我的建议?这就是你为什么在这个年龄又要从头开始的原因。’
‘那又怎样,我就是走弯路了,你没走过弯路?看看你为人处事有多糟糕,你有什么资格评价我!’
‘合着那时候,你劝我的话都是骗人的了?什么做自己,不要在乎他们...真够虚伪的。’
‘所以你现在是要把我当初的一片好心当成驴肝肺?你简直自私自利到了极点,难怪老天爷会惩罚你,把你爸妈带走...’
傅寒的火气已经快冲上天,路世宁被他最后这句话瞬间打懵了,她的泪水刹时涌上了眼眶。
车上的乘客不再抱怨了,他们知道,这场争吵到这个地步已经划上了句号。现在,路世宁爬上床铺,隔绝了其他三个人,而傅寒呆在原地,怒气未消之余,又多了份紧张与不安。
当一个人不理智时,说话是他最容易表现的不负责任的事,浑然不知自己的用词有多么尖酸、刻薄甚至恶毒,但往往在说完之后,理智却又找了回来。
傅寒看上去已经冷静下来了,这时候,罗素提出把路世宁发来的短信拿给他看看,就很顺其自然了。
他和韦都文对着傅寒的手机屏幕,看到路世宁在短信里写下了这些话:
‘哥,我知道这件事很糟糕,但是与其痛苦,不如坦然的接受事实。也许到最后,我们会成为有相同遭遇的人,但神父以前告诉过我,人生而有罪,注定会死去,但只要相信上帝,就会获得永生。我相信我的父母得到了这样一个福祉,叔叔和阿姨有一天也一定会得到。而且,看着你这么难过,我也觉得很失落,怎么劝你你也不搭理我,你好好想一想我说的这些话吧。’
其实,路世宁内心对于生老病死的理解,带有一种宗教情结的释怀,但是被傅寒想当然的认为,这是在告知他的母亲的病逝会是自然而然的结果。在此之前,罗素和韦都文都不知道,原来她长期笃信着一份宗教教义,他们更没想到,她的信仰在突发事件面前变成了傅寒认知里的毒药。
突然,电话响了起来,来电显示着‘老爸’,罗素把电话还给了傅寒。
傅寒讲了半个小时左右的电话,过程中语气始终很平和,罗素注意到,他的表情开始逐渐从愁雨惨淡过渡到了云开雾散,挂断电话后,他告诉两个同伴:他母亲的肿瘤经过进一步确诊,查出是良性的,可以进行手术治疗,康复几率很大;另外,他的父亲还在通过法律途经诉诸合理的赔偿金,现在,母亲已经住进了病房,父亲去了一个较生疏的亲戚家里暂住;他们也都告诉傅寒别太担心,让他照顾寒自己,说之前是他们自己过于紧张,给他增加了太多心理压力。
下午四点左右,汽车到达了苏州,傅寒的精神看上去好多了,但他还是对路世宁的短信耿耿于怀着,路世宁闷声收拾着行李,没看他们任何人一眼,对此,罗素和韦都文也只好暂且让事态保持现状。
四个人好不容易在逼仄的过道上顺着慢吞吞的乘客队伍下了车,又不得不绕开一辆辆大型客车,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这才看清了出口的指示牌。罗素在前方领头,其他人在后面马不停蹄的紧跟着,终于到达了出口。
然而,等到大家集合的时候,却只有三个人。左顾右盼一阵,大家慌张的发现,路世宁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