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于柔软的微热的沙滩上,昨晚坐在海边的时候,糊里糊涂得睡着了。这样可不是什么好事啊,要是白日涨潮稍早些,自己丢了性命也就是一瞬间得事情。你要是问,其他人呢?不,这里没有其他人。游客呢?好像有十几年都没有人来过了吧。这一片海滩已经被人们和世界给遗忘了,就像我一样。不过还好,我拥有它,它拥有我,我们相互说话,倒也不显得寂寥。并不是我发现这片海滩的,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曾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居住。我记得那时候这里总是人潮涌动,每逢夕阳来临,我总能看到一天中最美的景象:橙红色的太阳映照着人们走动的身体、恋人们交织着的手掌、孩子们在松软干净的海滩上打滚的场景。我在窗边放下手中的作业,远远的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也许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被迫进入了我这个第三者的视野。窗框仿佛是画框一般,现在回想起来,那每日夕阳下的反复出现的爆破性的橙黄,也许是我迄今为止见到过最美的画面。兴许以后我见到的任何画面,都不可能有超越我记忆中那巨型温暖的相框了。
后来人越来越多,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想要跳进同一个鱼缸一样,海滩变得糟糕起来。垃圾被海洋腐蚀着,也没有人去清理那些恼人的海藻。后来它们不知道怎么回事,越来越猖狂,生长速度已经到了难以控制的阶段。台风过后,几乎周围的邻居都决定离开这里,我们家也不例外。我还记得我母亲怎样将我桌前的灰色窗帘拉上。我父亲在另一个房间,一只手在将刚从一个欧洲寄来的信封上的邮票贴到自己的集邮本上,另一只手来回挫着烟纸。我盯着我父亲拿着烟纸的手看,没有眨过眼睛,烟草听话得包收在烟纸里面。父亲的动作非常娴熟,那一刻我对他产生了敬意,是因为他拥有我不会的技能。
现在我又回来了,当然,我父母并不知道我回来了,他们以为我在另一个城市工作。白天坐着办公室,晚上和同事出去喝些啤酒,过着一个正常成年人该过的日子。即使我很久没回家,用工作忙来搪塞他们,他们就觉得十分理解,也不会觉得低落。然而事实并不是那样,这是我在这海滩上的第二年了,我快花完我所有的积蓄。上大学时期,我写了很多诗稿和小说,在我看来它们都是埋在地下的金子一样,非常有价值。但是并没有人想要出版它们,直到有一天,被我的一个朋友的朋友发现,他说愿意购买我的所有稿件,并且出版它们,但是前提是以他的名义。我答应了,我需要钱。
离海滩走二十分钟有一家便利店,几个小馆子,我没有去过那几个馆子,我总是想省些钱,每周我去一次便利店,买完我这一周所有的粮食。我依旧住在我小时候能看得见海滩全景的家,当时离开这个家的时候,我偷偷带走了一把备用钥匙,因为我知道我会回来的,现在我就住在我原来的房间里。一个人。还有一些我带来的书。我记得我和我高中朋友去学校图书馆的时候,我嘲笑《追忆似水年华》这种只能拿来踮脚的书,这样的厚度,只有去蹲监狱的人才会看完吧。而现在这一本书就躺在我身边,陪伴了我几百个寂寞的夜晚。
每天早上八点,我起床,刷牙洗脸吃面包洗碗。我穿上一件薄外套,戴上手套,穿上我黑色的雨靴。钳子和垃圾袋。一天的清扫就这样开始了。海藻依旧和以前一样,它们的生长速度惊人,我从海滩的这一头清理到那一头。收拾到海岸中央线的时候我会偷懒地坐一会,有时候我什么也不做,就这样呆呆着望着成椭圆状的海岸线,想象着对岸的人们在做些什么。有时候我会唱一些我不可能再记起的歌,伴随着海浪的声响,好像是一个自然主义的二重奏。等这一切都干够了,我又重新投入工作之中,将剩下的海藻都清理完。再花二十分钟将那些废弃的海藻仍进便利店后面的垃圾桶。便利店的前台少年在后面抽烟的时候,总会盯着我把垃圾扔进垃圾桶的过程。即使我背对着他打开垃圾箱,将垃圾小心放进去,再不转头的走掉,我也知道他在盯着我看,无时无刻,因为我的后背告诉我了一切。它还告诉我,他是一个英俊又内向的少年,他没有和我说话的勇气,尽管他很想知道我住在哪里。而我每一天我最期待的就是站在海滩的最中央的地方,站着,等待着夕阳与海岸线接触的那一刻。我将双手展开到我身体的极限,感受着阳光的温热就仿佛感受着爱人温柔的双手一样。我爱上了这死亡环境下有着生命利的无限寂寞。每逢此时,我都用手指取触碰那一片橙黄色,蘸取一点温热的酱汁,随后将它涂抹在我满是窟窿的心脏处。热情从心脏那里散漫到整个身体,速度十分快,就像癌症扩散一样的扩散。我爱上了我所可能面对的一个世纪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