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流年(散文)
文/侯然(蛩嘶蝉语)原创
也许,时常是在那梦里,潜回故乡的。而对故乡的记忆,却仿似一幅鲜活的画卷,将过往的点滴轨迹,逐一在脑海重觅。那曾交织着莫名苦涩与甘甜的往事,却也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迹。
年少时,印象颇深刻的,便是关于吃饭了。饭虽勉强吃饱,却吃不好。盘中菜也常是些寡淡的青菜、豆角、西红柿等自家园子里种的疏菜,油水少,肉就更是望尘莫及了。而现在很平常的鸡蛋与挂面,在那时却要算是奢侈的营养品,只有生病时,才能少许尝到。
那时的米贼精贵。米瓮里,米也是难得装满的。纯米饭简直就吃不上,一般是夹了多半青菜才掺一点米的咸菜饭。那时,一见碗里青菜,简直就是望而生厌,全无现在绿色食材的半点尊重。
特别是到了某个恶劣的冬季,家家园子里一片青黄不接,菜地也鲜有半星的绿色,一日三餐,桌上竟全无一丝绿意,只凭一小碟淹制的咸豆酱下饭,其苦涩滋味就可想而知。
偶尔也有改善的时候,凡遇亲戚造访,菜饭才换成刷白的纯米饭,桌上也总归有个炒鸡蛋什么的荤菜。我则全然不顾母亲的眼色,一顿至少干下“岗尖”两碗,纯白的米饭,那份发自内心的知足,是现在孩子所无法体会的。
但母亲也宽容,当父亲做重体力活时,母亲会让她的子女也沾个光,尝一点唯有父亲才有资格享用的“美味”(通常也就是一碗糖水鸡蛋,或摊一锅油煎饼子),而母亲自己却连嘴唇都从不沾一下的,竟常皱着眉说,她自己是极不爱吃的。现在想来,母亲这种“谎话”,也只有当时我们这种没心没肺的小孩,才信以为真!
母亲从小教会我们节约,哪怕饭桌上落的米饭一粒,也必捡起,并塞进嘴里。灯里用煤油更是节省,必随走随灭,不浪费一点。这令我们从小就养成俭朴、节约的习惯,并一直保持至今。
当时,江苏经济是苏南富,而苏北穷。但在苏北,却又是城镇富裕,而乡村更穷。我从一出生,即生活在苏北一个贫穷偏远的乡村。村庄既闭塞,又时涝时旱,生活的艰辛,就可想而知了。而村子上本就地少人多,且土地又多属丘陵状分布,这些零散、偏远的土地,对于栽种或收成就极不方便。
我家是外来户,又是单姓,村里则以蔡姓为第一大族户,且蔡姓人多势众,在这近乎闭塞的环境里生存,便时常有一种战战兢兢的拘谨。
我的祖籍是徐州睢宁,一个名叫侯楼的村子。村子里几乎全是侯姓人家,现在想来,若是祖父生活在那里,即便贫穷,心里也该是幸福的。我自小就常听祖父念叨“睢宁侯楼”这个地名,心里除无限向往外,也觉格外的亲蜜。
祖父九岁时,是跟着他的父亲逃荒至盱眙。去盱眙前,祖父唯一的母亲与弟弟,也终因贫病,而早早就失去生命。只剩祖父与他的父亲相依为命。逃荒至盱眙后,他俩也没能生活在一起。祖父的父亲无奈去了山里,靠给地主打长工维持生计,却独留下祖父孤零一人,寄身于盱城一篾坊学手艺。祖父自幼心灵手巧,很快就掌握了篾匠手艺。然而,他的打长工的父亲,却终于病死在山里,幸而被好心人草草掩埋,至今,却是连坟头也遥不可觅。
后经媒人介绍,祖父与祖母在我的故乡组建了家庭,生活也才终究安定。
祖母生育的几个子女,终也只存活下我的父亲,与叔父二人。 现在想来,故乡的山水必是早已深切地镂刻进祖父那幼小的心底。他虽九岁就离开故乡睢宁,可他的乡音,却一刻也未曾忘记。但他至死也未回故乡一次,这不仅有路途遥远,难以抽身的原因,恐怕故乡已寻不见一个相熟的亲人,才更是主因。
我从小就体弱多病,是祖母天天将我揣在怀里。无论白天与黑夜,我一饿醒就吵闹不停,是故乡香甜软糯的山芋维持了我的生命。我时刻就卧在胜似摇篮的祖母温暖的怀里。这也让祖母从此害上随时嗑睡的毛病,那全是拜幼不更事的我所赐!至今想起,心里便涌起对祖母绵绵不尽的追忆!
我最初的上学(也可能是学前班),是在庄上的一片树荫底。凳子全由自己携带,而连那时老师的姓名,却也早已忘记。稍后,就搬进村里几间闲置破旧的土墙草屋里。记得当时从部队转业回村的陈当家老师,作了我们的数学老师。但他的严厉,却至今也仍令人难以忘记。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背乘法口诀。放学前,学生与他面对面,依门墙而立,挨个过堂背诵口诀。若背错一个,便“获赠一个毛栗子吃”。有背的很差者,额头承接“毛栗子”的次数就多,鼓起的“小山包”便也连绵起伏,而颇显蔚为壮观了。我虽侥幸只“吃了”他一记“毛栗子”,却已令我脑门疼痛欲裂,双耳有嗡嗡声!可见这“毛栗子”的威力!而对这“毛栗子”,当初谁也是个个恨得“咬牙切齿”,如今忆起,竟也还有一丝苦涩的甜蜜。
我高年级时很用功,为躲避玩伴,每天悄悄钻进屋后玉米地偷偷学习。从此,一张父亲教书时淘汰的红木椅,就陪我日里风里,黄昏与晨起。回首往事,仿佛又重现少时那个自己。
小学教师中,擅长语文教学的张成先老师,最受学生欢迎。而当时,甚至传言张老师的武功也颇神秘。但我却从未见他练过,他平时也总一副笑咪咪,温厚的模样待人。而被学生私下唤作“老康”的数学老师,就极不受待见。“老康”的教学水平有限,又镇不住学生,课堂纪律就差,学生便起哄,这也就在所难免了。
父亲也是村小民办教师,而老师们却兴轮流打平伙。该着我家时,最惧的是校长陈峻林出数学题,什么鸡兔同笼等,我竟一概不知。那时的我,也真够狼狈的战战兢兢,想躲却是躲不掉的,唯硬着头皮,若苦思状解题。可怜见的,当时那份难熬的窘相,就不堪言说了。
有段时间,全校早操。其时,天还未明,却都要懵懂跌撞地跑至操场集合。却因天黑难行,便人手擎着一只闪着幽光的小煤灯照明。一路上,由远及近的学生,迤逦蛇行在沾满露水的田埂上,那缓缓移动下,点点煤灯所散发的微弱光明,伴随叽叽喳喳的语声,辉映着寥落暗淡的辰星。而这无边的空寂里,也似隐藏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幽秘。
那许是一段特殊历史条件下的早练应急,但却也在我少小的年纪,就刻下清晰的痕迹。
待天将大亮时,早操也才结束。归去的路上,多会遇见寻“鳖蛋”凯旋的小干子。因其颇通鱼技,凡一出手,必收获丰盈。而我等也唯徒羡其技,暗自叹服不已。
上下学需途经一片麦地,而麦地里杂生着的许多豌豆,就作了我们那时解谗的美味。摘一把碗豆,边吃,边说,边行,眼前是自然呈献的如画美景,脚底是松软肥沃的土地,头顶一片晴日,衣带几缕微风。那时,豌豆也甜嫩,粒粒赛似蜜。
而在寒冷的冬季,若放学时,逢沟塘结着厚冰,便纷纷涌进沟里滑冰。即使摔个屁股生疼,也毫不在意。这种运动,也最刺激,左冲右突,前后追击,颇为快意!
学校办公室屋檐下,有一巨大的蜂窝。人皆绕道避之,平时也颇不便利。我便自告奋勇,猛地捣掉蜂窝,继而抱头远遁,却遭众蜂追击,不幸被狠蛰一口,顿觉痛若揪心。脑门也肿起大包,不雅观事小,触之却生疼!
桃花初绽日,柳丝轻拂时,闻书香氤氲,伴同窗共读。当初印象深的同学,有周永富,张贵超,蔡金萍,张贵艳等几位。其中,周永富不仅与我有表亲关系,还既是同班,又时刻形影不离。老表周永富的几门功课全拔尖,我则语文强,数学弱。张贵超素来玩皮,灵活,好动。张贵超尤迷武术,他虽腰身软,能一连耍好几个空翻,但因其身小力弱,摔起跤来,却不是我等的对手。
蔡金萍与张贵艳则是无话不谈的闺蜜。张贵艳圆脸白净,大眼黑亮,独辫垂肩,羞涩雅静,她是所有男生心里的“美人坯”与“万人迷”。而她每次上学的路上,都拐弯去与我同一庄上的蔡金萍家稍等,然后一路同行。我也便每回刻意号准钟点,以能恰好与她俩路上偶遇为喜。但那时男女生却不甚讲话,即便喜欢一个人,也只是默默藏在心底。
读初二时,张贵艳去了唐岗联中,我则转去乡镇中学。从此,与她相见的机率便低,但偶尔也会在放学的路上相遇,却也仅是匆匆地望上一眼,而无更多交集。
然时光任冉,几十年光阴,也仿佛一瞬。当初的毛头少年,却也已苍桑半生。周永富曾迫于家境,独闯南京,一直在装饰涂料行业谋生,虽一路艰辛打拼,他也靠自己的双手,娶妻生子,买房且落户于金陵。张贵超幸得其祖父荫蔽,先到县收费站上班,后因裁员,而调去作公交司机。蔡金萍读完初一,即辍学务农。不久,便为其弟拐亲,嫁至外地。至于张贵艳,及今亦仍渺无一丝踪迹。我们就像一粒粒质朴的种子,虽曾怀着腔饱满的热忱,却被生活这涛天的飓风,无情的卷向各地,各个的人生,从而也就有了不同的轨迹。
到每年的二月下旬,正是“草色青青,近却无”的初春,湖里的冰也解冻了,一阵风来,便要吹皱道道的涟漪。柳芽衔着紫红的花苞,静候一日暖似一日的春风唤醒。 过了三月中旬,就已是桃红衬柳绿,蝶舞绕蜂飞的风轻日暖时节。我们这些小孩子,也像一个个的重获了新生,开始走向原野,追逐生命的童真。
那时,庄子上常玩的伙伴,有小银子,二超子,小伍子等几人。况农村的天地广大,庄前屋后,篱旁树下,还有那些个荒郊野外,以及纵横交错的河湖沟汊。大人则因忙于农事,而顾及无暇,我们便更是放胆玩耍。或抓鸟,粘蝉,逮鱼,摸虾;或摘枣,摸杏,尝桃,偷瓜。像掼包子,掼钱,踢键子,跳方这类众娱众乐的游戏,就更是玩个得心应手了。
门前有湾清澈的池塘,那是我们捉鱼、游泳的地方。塘埂遍植着高树,坡上绽放些野花,一到夏日,便浓荫匝地,一片清凉里,四处散逸着浓郁的馨香。就引来了蝶舞,招来蜜蜂釆花忙。池塘也多有鱼虾,游泳而外,摸些鱼,逮些虾,便有了一顿好伙食,还免不了被父母一顿夸。
但也有出糗的时候。有时光顾着在水里尽情戏耍,却不曾想被哪个捣蛋鬼偷藏了岸上的衣裤,光腚而不敢归家。
最刺激的要数打夜仗,前后庄两帮孩子各分敌我阵营,彼此借助于隐蔽物,或弯腰匍匐,或大步疾行。时而又暂借月明星稀,时而却利用漆黑不明。包抄,设伏,突袭,得胜者,欢欣鼓舞;失败者,头垂气丧。
年少时,也不尽是玩耍。像拾草,拾粪,放牛,喂猪,撵鸡,赶鸭,或一些力所能及的农事,也是生活里的常态。
我尤喜放牛与割猪草。特别是炎炎夏日,人骑在水牛背上,一颠一晃地趟进河畔的一片芦苇地。而在那一望无垠的,葱翠芦苇浸泡闪耀着道道金光的湖水里,不时就被风儿摇撼出欢畅悦耳的歌音。
我则悠哉游哉地伏在牛背上,任冰凉的湖水抚摸我的脚背,任摇曳的苇叶,纷纷伸出她们纤柔的绿指,梳理我的短发,甚至可见鱼儿跃出水面的场景。而割猪草时,我们就有更多的时间潜进陡湖水里,人也时刻被一群群鱼儿包围,一条条水草纠缠,甚至运气好时,逮一只甲鱼,也未可知。
夏天的傍晚,一吃过晚饭,冲完凉,众人便纷纷搬张小床或凉席去大场上,边乘凉,边听书。其时的四周,惠风和畅,柳丝飘荡,悬满天星斗,洒一地银光,连池塘里也一片蛙鼓齐鸣,庄稼地不时就传来飒飒的声响。也有闷热难耐时,便人手一把蒲扇,忽悠忽悠地煽,煽去一天的疲惫,溅起阵阵的鼾音。夜也就在这纷呈的梦里,偷吮着野花散出的淡淡馨香,而沉沉地睡去。
而当时,特别是关于少时露天电影的记忆,恐永也难忘。那时,人们的娱乐极单调,偶放一次电影,也跑好几里地追撵去看,而生怕错过。有时,逢夜暗路生,又怕跟不上大人,就跌跌撞撞、气喘吁吁的一路尾随紧追,直至看见银幕晃动的影像,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房。
“忽如一夜春风来”,随着电影少林寺的热映,而带来的武术热,一夜之间,便也在我的乡土风靡。我便随村人,拜山东来的师傅学艺。而习武之处,则设在蔡能家。夜间披一身淡月来去,均须穿过东沟那片荒寂阴森的“土老爷”野地,连忽地一声雀鸣,也恐怖地吓出一身鸡皮疙瘩,继而便慌不择路的飞速越过曲径,并朝着不远处灰蒙蒙的的村庄奔去。记得当时学的是梅花螳螂拳,每打出一招,都吼声震天。学了几月,师傅因事而去山东不得归,便早晚全套自练,一招一式,似也呼呼有声,有板有眼。
然故乡有些风俗,至今也难忘。五月冬要吃火塘里烧的蒜头,是去除这一年的疫病。三十晚上打枣树,希望来年枣果丰盈。年三十那天吃饭不能泡汤,否则稻麦收割时,雨天易冲了打谷场。至于中秋玩火把,偷秋的喻意,却至今不明。
絮絮叨叨的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曾经拥有的美妙瞬间,已如珍珠般散落在记忆的深渊。可为啥还频频回首,竟兀立于记忆的河边,追忆那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