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糖果
3.17
时光老人开了一家糖果店。
夜悬满月时，这家糖果店就会出现。或许是地球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邂逅无意间走进的人，以物易糖的方式贩卖着会在十二点失效的神奇糖果。
傍晚的城市，暑热沾满了每一分空气，呼吸都像是给肺部做桑拿，不过并不影响这个城市泱泱的人气。
地球上像这样的城市不要太多，似乎是特意联结起这样的熟悉感，提供给每一个境遇各异四处漂泊的人们。
城市中心的边缘地带像是一条隔离带，仅仅几条街就将城市切割成完全不同的世界。
一边是城市最繁华的街区，高楼大厦，穿插拥堵的车流，光鲜亮丽的人群。另一边则是各色街头小贩，五花八门的招牌，和一声声接地气的吆喝与寒暄。
夕阳下，这样的街如同上了年纪的老黄狗，懒洋洋地卧着假寐，对于过往的声响抖抖耳朵却并不上心，眼睛都不睁一下。
秋风瑟瑟，圆月高挂，不算起眼的糖果店悄悄开业了。
六点四十，糖果店外站着一位拉着小拖车的老妇人，车里装着新鲜的蔬菜，老人似乎在回忆些什么，望着橱窗里的糖果眼神幽远。后来她走进了店铺，用一个茄子换了一盒五颜六色的水果糖。
七点一刻，约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用一枝白菊换了十颗薄荷糖。含着熟悉的薄荷味出了门，迎着月亮女孩匆匆向不远处的妈妈跑去，头上的马尾辫甩得飞快，口袋里的糖被她攥得紧紧的。
七点五十五，最后一盘菜端上桌，老妇人独自坐下，即使丰盛菜肴紧巴巴挤满了桌子，热气腾腾又张扬，也填不上屋里的冷清。老人似乎已经适应了这种孤单，笑盈盈地向旁边的碗里夹菜，“老头子多吃点，你没忘了今天是咱们的结婚纪念日吧，忘了我可跟你急。”
“这么多菜都是你爱吃的，尝尝我手艺退步了没。”
“唉，年纪大了记性就不好，老忘记加没加盐。”
......
碗旁相框里的老先生笑得慈祥，似是对老太太的唠唠叨叨无限包容。
饭后，老人拿出糖盒子，仔细对着灯光挑挑拣拣，灯光落在白发上，盈盈润泽。她选中一颗紫色葡萄味的硬糖放在老先生相框前，“老头子来尝尝我买的糖，这是你最喜欢的葡萄味，我呢就吃一个草莓味的吧，你总是说女孩子都会喜欢草莓。”老太太笑得娇羞，想起往事还忍不住乐。
“当年你跟我承诺给我买一辈子糖，我就傻乎乎嫁给你了，”她停顿了下又道：“这辈子你没完成的承诺，下辈子可不能赖掉了！”
老太太总是喜欢看些唱歌跳舞的节目，热热闹闹的。夜深了，电视里的人还在载歌载舞，老太太就脑袋一点一点地瞌睡了过去。
病房虽然安静，但不冷清。桌子上的花瓶里插着花，阳光下显得娇艳可亲。
病床上的老爷子望着桌边的花不知在想什么，虽面无表情，但眼里流露着脉脉爱意。
门声响起，老人急切回头，看向门口的人。
“爸，休息的好吗？”
年轻女人望见老人的目光，笑着关上门，拎得水果衣服她随手放到横椅上，走到桌子旁把怀里的鲜花放下。
老人已经虚弱到说话都很费劲，只是在看见花时温柔地笑了。花瓶里稍有些蔫的花束被换成新鲜的，枝叶花瓣上还带着清晨的露珠，老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花朵。
“妈最近好多了，今早给你剪花的时候都没有感到太累。过几天等妈身体好多了，我们就带她来看你。”
“爸，这几天你要好好听医生的话。我去医生那问问情况。”
看见老人微微点头，女人收拾了一下喂完的橘子皮，转身去找医生。
老人又转头去看桌上的花，似乎在透过花看另一个人。
另一边有人也在看着老人。
老太太没想到自己会梦见丈夫，还是丈夫去世前的一天。
那时候她身体有恙不适合待在医院，只能在家休养，所以丈夫突然去世，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这是梦吧，可又如此真实，她像一个旁观者看着女儿和丈夫。平静了最初震惊的心情，老太太突然有些庆幸，丈夫的逝世是了她心里最大的遗憾，这是不是这次是上天给予她弥补的机会。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剩下短短几个小时。医生护士来来往往，女儿在给丈夫梳洗喂饭，陪老爷子聊天。老太太就坐在床边默默看着这些，心疼地抚摸着丈夫扎满针眼的手背。
老爷子精神越来越恍惚了，对于外界的声响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独自盯着桌上的花。
明白父亲是想母亲了，女儿忍不住掩面走出病房。
屋里两个人，一人看着花，一人看着病床上的人。
老太太看得很仔细，努力将丈夫还生动的眉眼一点点刻在心里。当年这个时候，她在家里一直心神不宁，急匆匆往医院赶，但最终只看见一具冷冰冰的躯体。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老爷子眼前渐渐模糊，医生检查过摇了摇头离开，将病房留给了家属们，啜泣声忽忽隐隐响起来。
老太太终于哭出来，她趴到丈夫身边，手掌覆住丈夫干枯瘦弱的手。离别将近，即使心有准备，她还是舍不得相伴几十年的爱人。
老爷子逐渐浑浊的眼神忽然亮了一下，他看向身前嘴角上扬，眼里都是爱意，嘴唇微动几不可查，除了老太太甚至没人发现这个动作。
“老头子，你说什么？”
老太太附耳过去，那声音很浅，似乎费劲了老人最后的气力，每个字之间停顿很长。
他说：“我爱你！”
结婚几十年，即使两人相爱一生，但彼此都没有说过爱你的话。这话像裹着蜜，甜到心底却又丝丝绕绕将胸口缠得喘不过气，老太太几度哽咽，但还是声音颤抖地在丈夫耳边回应他：“我也爱你！”
似乎老爷子真的听见了这回应，他如同了结了心愿，带着笑意慢慢阖上了双眼，这一刻像是开启了开关，屋子里哭声大响。
......
八点三十五，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走进店里，他用一支钢笔换了一盒奶糖。今天是女儿的生日，他健步如飞地往家赶，路过这个糖果店给女儿买了她喜欢的牛奶糖。
八点四十，穿着小兔子睡衣的小姑娘将五颗薄荷糖放在香案上，案上摆了一张大幅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笑得内敛，但英气十足。女孩强装欢笑，对着照片念叨：“爸爸，这是你最常吃的薄荷糖，和以前一样，我们还是要平分哦”，话音落，女孩抹了把脸接着说道：“今天和妈妈去看你了，你知道的吧，不要担心我们，我会照顾好妈妈的！”
“晚安，爸爸。”
夜晚宁静，月儿半遮，床上的女孩沉沉睡去。
梦里是小小的宿舍，窗外的阳光温暖，洒满半间屋子。靠窗的床上，硬朗的男人举着着照片反复看了又看，脸上是温柔的笑。照片上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穿着小裙子笑得开心，比之女孩身后的繁花更为灿烂。
女孩像是一个影子，无形地站在一旁，愣愣地看着这一切。
男人轻轻亲吻照片，小心翼翼珍之重之地将照片贴在胸口。
照片后写着一行小字——爱女安安。
在男人亲吻照片时，女孩忍不住将脸颊贴近，仿佛爸爸的吻落正在她的脸上。眼泪氤氲了眼眶，她想起以前无论是回家还是离别，爸爸也总会吻一下她的脸颊。
这时铃声响起，男人一个鲤鱼打滚翻下床，冲出房间时还不忘细心把照片压进枕头下。
女孩知道这一次的任务是一去无期，她惊慌起来，伸手去揪父亲的衣角，但掌心却穿过了衣服，她不断嘶喊着：“爸爸别去！爸爸回来！”那个身影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回头望了一眼，但仍义无反顾飞速奔向楼下。
那一眼里有思念有不舍，但转过头后都变成面对职责时的坚定。
一切都改变不了，目视远远的那个背影，女孩站住了，只来得及郑重地做一次告别：“爸爸，再见！”
纤弱的身影颤抖地蹲下身，她捂住脸庞，眼泪从指间流淌。
就是这个男人，最疼她，最让她骄傲自豪，可是却永远也见不到了......
九点五十，中年男人到了家，妻子告诉他女儿强忍着睡意在等他。
沙发上小小的一只蜷成一团，裹在毯子里的小脸还在迷迷糊糊硬撑着。听见男人的声音，女孩费力睁开眼，软软地喊：“爸爸，怎么才回来啊？我等了你好久了。”
“悠悠生日快乐，原谅爸爸回来晚了吧，这是爸爸给你买的奶糖，是送给悠悠的礼物。”
女孩揉揉眼睛，开心地捧着糖罐子，从里面剥出一颗白色的奶糖，香甜诱人，悠悠咽了咽口水，犹豫许久开口。
“太晚不能吃糖，爸爸帮悠悠吃一颗好不好。”
男人是怀着愧疚睡着的，奶糖很甜，似乎那味道一直弥漫在口腔伴着他酣眠。
“妈妈，爸爸上班了吗？”
女孩揉着眼睛走出房间，仍没太睡醒，声音含糊地问厨房正在做早餐的妈妈。
“嗯，早就走了，你怎么起这么早不多睡会儿。”
“啊走了吗，可是我已经好久没有和爸爸一起吃饭了。今天我就想早点起来能陪爸爸吃一顿早餐。”女孩声音低落，显得很是伤心。
等到开始吃早饭的时候，女孩非要拉开三把椅子，放三套餐具，三分早餐。她振振有词地解释：“这样子，我们就可以当做爸爸在陪我们一起吃早饭了。”
看到这，男人才意识到这是女儿生日的当天早晨，对，妻子还觉得有趣给他发过消息讲过这个事情。这件事本来他就觉得内疚，此时看到女儿这样，男人忍不住摸了摸女孩的头，他工作太忙了，连陪家人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男人坐在多出来的空椅子上，默默陪着妻女用餐。
女孩软软的声音笃定道：“我总有种感觉，爸爸就在这陪着我们，我相信爸爸那一定也能感受到他正在跟我们在一起吃早餐。”
听到这话，男人一阵好笑，他回忆起那天早上他刚到医院就接到一个车祸急诊，然后匆忙赶到手术室，肯定是没感觉到和女儿一起吃早饭，但此时在梦里他倒是真得就在这陪着家人。
或许明天该跟小家伙讲讲这个神奇的梦，她肯定会很惊喜的。
十一点五十八分，本就不热闹的街，早早陷入深夜冷清，糖果店门前的南瓜灯还亮着，格外吸引人。街上只有偶尔走过几只猫狗，会因这灯光短暂驻足。
门从里面打开，满头白发穿着黑色大衣的时光老人走出来。
屋外的白狗已经望着南瓜灯看了许久，变故没有吓跑它，只是好奇谨慎地观察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人。
天边的月亮渐渐隐入云层，老人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十一点五十九分，快到要离开的时间了。白狗还在窥探，老人笑了，他拿出一颗糖抛给小白狗：“小家伙，这颗送给你了，不要让担心你的人等太久啊。”
就在白狗轻轻嗅着糖果，小心去舔舐的期间，它没有注意到眼前的糖果店消失了，不留一丝痕迹，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十二点已经过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或许下一个满月时，你也会在路边邂逅这样一家糖果店，记得换一点糖果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