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娘
外婆生于公元1918年,去世的时候84岁。在她生命的最后那段日子里,她住在老舅家,她最小的儿子那里,她患了脑血栓,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神智有时候也不清醒,但是她能听的到也能听的懂我的话,见到我总是流露出欣喜的神色,眼神单纯的像个孩子。看到曾经风风火火精力旺盛一时也闲不住的她如今趟在那里,有一股心酸一下子从眼眶中涌出,止也止不住,她就摇摇头,我知道那是她在示意我不要哭,小时候她就总是告诉我,你是小子,长大了是爷们,哭最没出息。我问她一直躺着累不累,她点点头。她已经病的没有坐的力气了,我扶着她坐起来,让她的身体靠在我的怀里,就像小时候,我靠在她的怀里一样。
外婆是山东青岛人,闯关东那年她12岁。她不喜欢我叫她外婆,因为她是山东人,我应该叫她姥娘。姥娘回忆说,她的娘家曾经是有钱的地主,她娘家爹染上了耍钱的恶习,没几年殷实的家业就被赌光了。姥娘还有五个弟弟,但她父亲没有因为她是女孩而嫌弃她,每次出去赌,都带着她一块儿。姥娘说,俺爹背着褡裢牵着驴,俺就骑在驴上,褡裢里都是袁大头。困了就趴在驴背上睡觉。有时候在赌桌上,俺闹,俺爹就塞个糖块在俺嘴里,俺就听话了,俺的牙全是那个时候坏掉的。后来,赌博输光了钱,又输了房子和土地,姥娘的父亲就带着全家闯关东。老娘说,俺们在青岛坐漕子(就是轮船)来的关外。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姥娘的口中总有老也纠正不过来的山东土话,姥娘一直管山东叫关里家,管蛋糕叫槽子糕,管饼干叫炉果,管公共汽车叫巴斯车,后来我上了中学学了英语,才知道,姥娘说的不是土话,那才是真正的洋文,巴斯车就是BUS。
在姥娘的讲述中,到了东北之后,她娘家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小,也不曾追问,也许,那个好赌败家的好父亲病死了吧。姥娘很记恨她的母亲,提起她的娘家妈,总是愤愤的,问她原因,她也不说,她总说,如果她娘家爹活着的话,断断不会把她卖给我的姥爷。原来,就在那一年,刚刚到了东北的一家人,举目无亲,一文不名,她的母亲就把她当童养媳以十石豆子的价格卖给了我姥爷家,那一年,姥娘12岁。一个12岁的小女孩被自己的母亲出卖,在最需要关爱和家庭的时候离开亲人,在还不知道何谓媳妇的年龄就嫁作人妇,她的愤恨就不难理解了。
幸运的是,他遇到了一个好人家和好丈夫,姥爷是家中的独子,他们家先姥娘家来的东北,已经站稳脚跟,家境还算宽裕。姥爷的父母视姥娘为己出,据她说,姥爷的家人从未欺负过她,把她当女儿一样对待。长至成年与我老爷成亲并生育了六个儿女,姥娘说,姥爷是个沉稳、憨厚、少言寡语但心思细密、心灵手巧的人。姥娘姓崔,没有名字,是解放后登记户口,姥爷给她起了个名儿,叫吉兰。在夫妇俩的辛苦劳作和细心经营下,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好,姥爷很感激姥娘的娘家妈能把我姥娘这么好的姑娘卖给她,经常在物质上给与生活穷困潦倒的岳母家以帮助和接济,姥娘总是生气和训斥姥爷的这种行为,但看着五个吃不饱的弟弟却从未阻拦。
我姥娘聪明能干,待人热情,能说会道,解放后当了当地居委会的委主任,可不要小瞧这个官职,后来它有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号,叫做小巷总理。姥娘为人很善良,文革时期,批斗会的会场往往就设在居委会,姥娘阻挡不了造反派红卫兵的暴行,她总是先到会场去,把一些能打人或者能对人构成伤害的物件藏起来,当被批斗的人让红卫兵打伤的时候,她总是站出来,用家长似的的口吻教育那些孩子要文斗不要武斗,孩子们都很尊敬她,她的面子挽救了很多无辜的人免遭毒打。
姥爷在一个铁矿工作,很年轻就患了一种叫做矽肺的职业病,在姥娘50岁的时候就撒手人寰。姥娘中年丧偶,家里的舅舅们尚未成年,失去了唯一收入来源的家庭生活骤然变的紧迫,姥娘擦干泪水,利用当居委会主任的业余时间到铁矿上打一种捡铁石的零工贴补家用,我妈妈说那时候家里虽然贫穷,但吃的饱,穿的暖,日子依旧井井有条。
我妈妈结婚之后的第二年有了我,因我爸妈都有工作,没人照看我,姥娘便来了我家担负起照看我的责任。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姥娘慈善、和蔼对我关心疼爱又不失原则,虽然她只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家庭妇女,但我跟她从一些点滴的小事上学会了很多为人的准则和行为规范。这些至今还影响着我和我的家人。我要说我的外婆才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启蒙老师。这个出身于封建地主家庭曾经受过良好家庭教育又家道中落历经风雨的不识字老师用传说、用故事、用言传身教潜移默化的影响了我的成长。她告诉我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不许喝生水,不许把不齐的筷子在桌子上撞齐,只允许用牙齿把两根筷子顶齐,也不许把筷子插在米饭上,不许用筷子指着人;要站如松坐如钟卧如弓;要与人为善,待人接物要有礼貌;对待长辈要尊敬不许言语顶撞;做人要讲义气不能出卖朋友;答应别人的事情要想尽办法履行承诺。方方面面,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小到说话的口气吃饭的姿势,大到办事的规矩为人的道理,总结起来就是一部山东方言版弟子规。她让我从一个中国家庭妇女身上继承了我国传统文化精髓所在,忠孝礼义信。如今我当了爸爸,有了女儿,我还用当年我姥娘告诉我的一些话来教育我的女儿,我知道无论时代怎么变迁,她的那些简单朴实的道理都不会错也不会变。
回忆里,姥娘做的饭菜最香,我出生在七十年代,那时候物质条件也还不算丰富,但她总能把很一般的食材弄的花样翻新,食色生香,让全家人吃的津津有味,现在想起一些吃的,口腔里弥漫着还是我老娘手艺的味道,让人久久不能忘怀,现在照着做,怎么吃,都不是那个味儿了。
从我记事起,姥娘就有讲不完的故事,有时候是讲给我听,有时候我感觉她就是讲给自己听。当我的父母上班走后,家里就剩一老一小,家务劳动之余,我总是缠着她给我讲故事,这个时候,姥娘的眼睛就会望向窗外,望向远方,进入了一个回忆的世界里,讲她小时候的经历和见闻,讲关里家,讲神鬼故事、民间传说,讲满洲国和小日本子,讲俄国人,讲胡子,还有她和姥爷的爱情。她就是一本民间真人版历史丛书。有时讲着讲着她就会不由自主的哭泣,然后又笑着抚摸我的头,说我生在了好年头,这辈人真享福啊,是她的口头禅。
姥娘走了九年了,我很想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