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片《喋血双雄》里的侠骨柔情--------略说武侠小说与香港枪

吴宇森执导的《喋血双雄》，塑造了有情有义的杀手小庄和执著于正义的警察李鹰。一个侠骨柔柔肠，一个嫉恶如仇，一邪一正，情深义重，惺惺相惜。这个矛盾的对立统一，主要是一个义字。说作侠义，亦不为过。

在金庸与古龙的武侠小说里，江湖侠义是令人向往而迷恋的。

哂余先生说，侠字是在外文里无法对应翻译的一个字。根植于义与勇的基础上。义是一种仁慈的精神，勇是一种践行力。二者缺一而不成为侠。人们对侠的向往，以及侠的产生，其根源是社会保障机制和安全感的缺失。

如果离开了快意恩仇，江湖也就不存在了。快意恩仇就是勇，就是践行力。无论是武侠小说还是香港枪战片，最能给人慰藉和力量的就是把这种侠义的内涵通过艺术形象外化，塑造了具有超人勇力的剑客与枪手。在国家机器无法给个人提供安全和正义保障的现实下，人们寄希望于某种非凡的外力来弥补。神离我们太远，那么剑客与枪手，就正好迎合了人们的这种心理缺失。

在古龙80周年诞辰的纪念会上，一位古龙读者发言说，小时候受了同学的霸凌，就经常幻想有绝世武功来制服欺负他的人。或者有一种定身法或者点穴术，把那些老是欺负他的同学定住不动。这种儿童式的幻想听起来幼稚，却代表了无数社会中的弱者的心理期待。说武侠小说是成人的童话，多半也是从这个意义上来的。成人的幻想，就是能够飞檐走壁，武功盖世，让正义得以申张，让恶人一招治命，快意恩仇。

香港枪战片里有太多这样让人无限意淫的片子。《我在黑社会的日子》，《三合会档案》，《辣手神探》，《龙虎英雄》，《英雄本色》，《旺角卡门》，《现战江湖》，《纵横四海》，《江湖情》，《枪火》，《龙虎斗》，《兄弟之生死同盟》，在这些影片里，江湖世界的血雨腥风刀光剑影固然是好看而吸睛的元素，这一点连崇尚暴力美学的混汀.塔伦蒂洛也推崇备至。但最重要的还是精彩的打斗背后人物的血性与侠骨柔情。香港60--80年代的片子里，并没有采用非黑即白合法与非法的二元判断，而是从情与义的角度去塑造人物。使得黑帮大佬都具有了枭雄的色彩。杀手也充满了普通人的性情。正如古龙小说里阿飞的痴，李寻欢的义，谢小峰的仁。

如果不能在现实世界里劫富济贫，惩罚恶人，找到真情，在虚拟的世界里意淫一回当一次英雄，又何尝不是我们从武侠小说和香港枪战片里得到的最大的补偿呢？

就以吴宇森《喋血双雄》为例，重温江湖世界里的侠骨柔肠。

小庄一出场就是一个杀手（正像燕十三，李寻欢一出场就是剑客），反正英雄不问来路。杀人于无形（正像古龙笔下的高手未见出手剑已封喉），并且都是孤独一人行走江湖（正是武侠小说里的侠客大道独行）。在一次娱乐场所的杀人行动中误伤了歌女珍妮，致其双目失明。小庄极其内疚，决定在暗中照顾她保护她，为她医治。此后他多次来到歌厅，或许是出于一种愧意，或许是珍妮身上女性的柔弱唤醒他心中的柔情和怜爱。总之，这是不能用男女之情来界定的一种感情。她让一个冷血杀手突然表现得安静而温柔。每次到歌厅，小庄都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听她唱歌。当珍妮唱起叶倩文的《浅醉一生》，小庄的眼里落满无限的柔情和淡淡的落陌。

浅醉一生

在每一天我在流连

这心漂泊每朝每夜

多么想找到愿意相随同伴

使这心莫再漂泊

不知是歌词，还是珍妮的眼神，在一个男人的内心世界激起巨大的涟漪。对于一个孤独的杀手，最大的敌人不是在决斗场，而是这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柔一击。（最后小庄的死也是因为珍妮）因为这种感觉如此独特，从来没有。男人在江湖中打拼，早已麻木，但有几个能经得住尘封已久的柔情似水呢？谢小峰抵挡不住娃娃，小庄亦抵挡不了珍妮。

为了得到换眼角膜的高昂费用，小庄决定再干最后一票。冯刚（绰号四哥）在汪海底下干事，通过汪海为小庄拉到一单生意，干掉汪东源。小庄完成任务后，汪海却翻脸赖账，反手要杀掉小庄。四哥因为朋友信用，向汪海下跪乞求为小庄讨钱，被汪海暴打。小庄救出四哥。二人有一段经典对话：

小庄：如果你当我是朋友，就一枪打死我。我不想见到我的朋友，跪在别人面前乞求。

四哥：我是一个没用的人。但我答应朋友的事情，我就一定要做到。如果可以一枪打死你，我就不必跪着向别人帮你要钱。难道我就不觉得羞耻吗？

小庄：这个世界变啦，我们都不再适合这个江湖。因为我们太怀旧了。

四哥:或者我们是幸运的。我不希望一辈子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就离开这个世界。我最遗憾的是欠你太多。

小庄：朋友之间无所谓谁欠谁。不然要朋友来干什么。对吗？

这是非常暖心的一段对话。朋友之间，不是用来利用的，不是因为你对我有价值而在一起的。而是因为这个世界太危险太寂寞，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可以并肩站在一起，看花开花落。如果朋友之间要算计得很清楚，那就是交换了。所以小庄说，朋友之间无所谓谁欠谁。不然要朋友来干什么。对吗？

小庄被警察追捕，后遭汪海追杀。四哥决定挺身走险，向汪海追讨到钱，让小庄尽快带珍妮离开。

四哥：汪海找了一批高手来对付你。不过没关系，这些枪足够你用的。

小庄:  你去哪儿？

四哥：我去帮你要回那些钱。晚上在教堂等我。

小庄：你一个人去？

四哥：我一个人去，这是我应该做的。我总算是老江湖了。他们总会给我一点面子的。

小庄：四哥，不行就算了。我不想失去一个朋友。

小庄要带珍妮去美国，确实需要这笔钱。但他知道四哥此去吉凶难保。因此深情地说，四哥，不行就算了。我不想失去一个朋友。四哥深情地注视了一眼小庄，义无返故。最后四哥浑身是血开车到教堂把钱交给小庄，说，对朋友总算是一个交待。这就是朋友，知道对方有难处，舍却了身家性命去为对方解难。

在小庄和警察李鹰之间，更多的是英雄相惜。他们是旗帜鲜明的敌手，却有各自的难处，身不由已。

“你一点也不像个杀手。”

“你也不像个警察。”

在身陷绝境中，他们都剥离了社会角色，还原出人的本色来。

小庄说，“我开始以为作枪手只杀坏人，但后来发现很难。”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他对珍妮的受伤背负内疚。还有在杀汪东源时，误伤了一个小女孩，他冒死救出。警察李鹰也正是知道了这些之后，对小庄有了新的认识。说，他不同于一般的杀手，有同情心，有感情，有男子气概。这不就是武侠小说里的侠盗一类的人物吗？

这也是二人最终能够肝胆相照并肩作战的原因。是“义”字让二人在绝境中联手。这有点像古龙小说《三少爷的剑》里的燕十三和谢小锋最后的交手，高手对决，非为世间名利输赢，只为有一种境界，无人能懂。

电影中也两次出现了关羽的像，别有深意。在中国文化里，关羽早已成为一种文化符号和价值标竿，代表了置生死于度外的一种道义，忠，孝，仁，义，勇，信。这种道义，在一定程度上是超越国家利益和政治意义的。比如华容道放走曹操，于国家利益是相背的。但关羽这样作才是更富有人情味的民间大义。也是民间作为偶像崇拜的一个原因。作为普通老百姓，他们的利益指向很明确，就是你不负我，我不负你。这也是武侠小说和港片的江湖中推崇的“义”，赋予了更多人性的温度。

如今江湖已远，道义流放。但是关于江湖的故事仍然有大量的拥趸。《喋血双雄》就受到昆丁·塔伦蒂诺和贾樟柯的狂热推崇。普通观众更是不计其数。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影响了几代人至今狂热未减。走在街头，没有头戴斗笠飞檐走壁的大侠，也没有坐镇一方的黑帮大佬，但是这些作品里流露出的温情和侠义依旧让人怀念不已。那是一种人与人之间超越利益和政治之外的力量，直抵人心。那是你受了伤害，一个陪坐你到天亮的人，是你被人霸凌，为你出手打架的人，是你危难落魄之中不离不弃的人，是你备受嘲弄奚落却来到你身边的人，是你幸福时依旧送上祝福的人，是为了一句承诺在寒夜里独立几个小时等候你的人……虽然没有枪林弹雨刀光剑影中的生死相许，却依旧弥足珍贵。因为这些，都越来越少了。

“我是一个没用的人，但是我答应朋友的事，我就一定要做到。”这话依旧铿然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