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无赖,十里秦淮——麋鹿下江南
二分无赖 ,十里秦淮——麋鹿下江南
文/江北客@渔樵令胡@千江寻一客
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踢踏着《上海滩》的旋律,酝酿着“骑鹤下扬州”的情绪,浦西外滩给人的感觉,酷似汉口的江滩,这两个城市,曾经都是租界,亦曾都是喧嚣熙攘的码头,只不过若干年后,一个飞黄腾达,一个家道中落。
爱你恨你,问君知否?灰蒙蒙的上海滩,连东方明珠都显得黯淡,美人卷珠帘,颦了蛾眉,藏了琵琶,遮了容颜。带着一份“草色遥看近却无”的遗憾,我无奈,离开了上海。但我知道,我还会再来。要解读《长恨歌》中所蓄意泼墨的东方巴黎的神韵,似乎需要更长时间的一段逗留,甚或,一段生命。
何必踟蹰,碎了一个懵懂的梦,又该有另一个更大的懵懂接踵。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二十四桥上的梦,该是做不完的吧。
扬州城有什么?可有比西湖还瘦的思念么?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淮扬之地,当有醇酒,当有美妇人。吾国与吾民,当如是揣度。
“也是销金一窝子,故应唤作瘦西湖。”——瘦西湖畔,多植垂杨柳。西湖与柳,从来就有不解之缘,恰如女子与柳。李叔同有词云:“几许秋容娇欲流,隔着垂杨柳。”可谓深谙此意。弘一法师昔年曾在西湖灵隐寺挂单,想必亦是“过尽千帆”、“惯看秋月春风”了。
“十里明湖一叶舟, 城南烟月水西楼。”有西湖则不可无月。
如是唐徐凝有诗一针见血:“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
这二分无赖,金庸先生大是认同。《鹿鼎记》中,韦小宝发迹于扬州丽春院,真可谓是无赖的祖宗。
淮扬之地,向被誉为富贵温柔之乡。然而吴钩霜雪明,此间樯橹往事,亦未尝不可下酒?五代十国之时,吴王杨行密入主淮扬,梁主朱温曾遣大将庞师古兵掠淮南,当时庞师古率徐、宿、宋、滑之兵七万人屯清口,葛从周领兖、郓、曹、濮之兵屯安丰,朱温自引大军屯宿州,一时淮南震恐。
诚如《大决战·淮海战役》中所言,徐蚌会战,我华野、中野联合作战,以六十万兵力吃掉敌军八十万,所下的第一步妙棋即是拔掉宿县,在这一点上,陈粟刘邓和毛主席的思路不谋而合。由此可见,宿州乃左右淮南战局的咽喉之地。
朱温本是枭雄人物,他意欲吞并江南半壁,坐镇宿州,可谓是一着志在定鼎的高棋。
只可惜,他所信赖的股肱臂膀庞师古却注定了是一个关云长似的悲情人物。
杨行密掘洪泽湖倒灌清口,一时水淹七军,哀鸿遍野,致使庞师古重蹈其先人庞德的覆辙。然而在性格问题上,庞师古与关云长却又不无相似,其时坐屯清口,居常弈棋。遥想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之时,亦时常夜读《春秋》,而日后狂妄自大,骄容满溢,终是大意失荆州。
历史是这样的有趣,尽有足够的空间来任你捕风捉影,牵强附会。朱温克时溥,拔徐州之时,庞师古可谓是其麾下第一员猛将,声誉一时无两,攀至巅峰。然而水满则溢,骄狂的庞氏终是难逃英雄末路、折戟沉沙之宿命。
他年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我花开后百花杀,满城尽带黄金甲,黄巢可谓英雄。黄巢兵败之时,武宁节度使时溥千里追袭,直迫狼虎谷,与鸦儿军主帅李克用一样,时溥亦可谓生具豺狼之性的枭雄。朱温、庞师古踏破徐州,逼得时溥自焚燕子楼,更可谓枭雄之中的枭雄。庞师古全军覆没,命断淮水,杨行密更可谓是当之无愧的大英雄。
历史的天空,闪耀几颗星?星汉灿烂,任尔逍遥游。
徜徉在这“淮左名都,竹西佳处”,姜白石一声嗟叹,“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既是英雄,何愁无用武之地?
时势造英雄,大英雄相时以动,应运而生。
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曹孟德如是说。然赤壁周郎可谓英雄,则曹阿瞒可谓英雄乎?
依此类推,一声诘问,王导、谢安可谓英雄,则符坚、王猛亦可谓英雄乎?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穿梭在夫子庙的王谢故居,不禁感叹,谢安隐居秦淮河畔之时,诗酒风流,何等逍遥——闲住清谈的日子,其实与寻常人家无异。四十而不惑,一旦东山复出,即大施经纶补天手,运筹帷幄淝水之战,彼时心境,与淮海战役之时身处西柏坡的毛泽东何其神似。其侄谢玄不啻他的一只手,得心,而应手。《三国演义》中说诸葛孔明出隆中之时是“先生尔时年三九,大展经纶补天手”,而毕竟,古往今来,能以天下作棋盘、谈笑樯橹、补天定鼎的大英雄,止有寥寥数人而已。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有人折腰,有人射雕。亦有人,冲冠一怒。
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岳武穆“怒发冲冠”,吴三桂也是一怒“冲冠”,三桂可谓英雄乎?众说纷纭。
但此人冲冠,是为“秦淮八艳”之一的陈圆圆,似是坊间不争之事实。
爱江山,更爱美人。秦淮八艳之中,民间熟知的,譬如吴梅村《圆圆曲》的女主角陈圆圆,譬如孔尚任《桃花扇》的女主角李香君,譬如令顺治皇帝神魂颠倒以致遁入空门的董小宛,譬如“清词丽句”令国学大师陈寅恪亦“瞠目结舌”的柳如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秦淮河畔,这一位柳姓女子,勾走了多少风流才子的三魂七魄。
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柳如是的姣容蛾眉之上,折射出六朝金粉、十里秦淮的魂魄与精髓。
一个柳字,在不经意间串起了瘦西湖与秦淮河,将那比西湖还瘦的思念,从二分无赖明月夜的扬州,牵引到了金陵城内的十里秦淮。
由是,又牵发了悼红轩主人一个“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的更大的太虚幻梦——金陵十二钗的命运,比秦淮八艳若何?
荣国府收养林黛玉,黛玉是客。她奔父丧,是回苏州。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的月色亦如是,又怎一个愁字了得?
日暮客愁新,江清月近人。天涯羁旅,漂泊浪荡的人呵,绵绵愁绪怎不如燕草碧丝,喷薄涌上心头?不论是寒山寺,还是夫子庙。不论是秦淮河,还是瘦西湖。
杜牧曾潇洒地吞吐:“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亦曾含蓄地喟叹:“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然而无论潇洒,抑或含蓄,亦终是难掩眉间之落寞。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毛嫱、丽姬,有沉鱼落雁之容,人之所美,而麋鹿见之决骤。
二分无赖,躲得过一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却终究躲不过,这无处可逃、十里秦淮的寂寞。
这一刻,掩上手中的《寂寞烟花梦一朵》,很想听徐志摩在《爱眉小札》里都说了些什么……
07年10月18日 于巴黎